秋收日,是荒民一年之中少有的节日,在这空闲的两天里,村民们可以集中起来举行盛大的集市,不同职责的人,在买与卖间进行物资的流通交换。
“哦!山姆叔,做了这么多腊肠啊。”
“哼哼,我这树莓酱味道可是一流的。”
“吉婆婆在哪,我就盼着吃她那烧饼呢。”
不同于一般城镇的集市,吆喝的身影皆是同村的熟人,与其说是买卖,更像是一场放松的聚会———
不过,修耳和我并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将厚重的衣物脱下挂在箩筐上,仅仅是低调地行走在路边,就已经被数十双怀疑的眼睛所注视。
“诶,这孩子是谁家的?”
“你忘了?苦洛啊,修耳两年前在山上捡来的那男孩。”
“嗷~两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小娃子天天呆雪山,真的忍受得了寂寞吗?”
“据说他身体好像有某种顽疾,眼睛也有毛病,是没法生活在村里的那类。”
“啊…那确实没办法,随那家伙当个猎人,日子还能有个盼头。”
即使大人们的言语中没有恶意,但只是被这群目光所直视,我便难以自制地寒毛倒立起来。
并不是与他们有过纠纷或受迫害的经历,村里的人们都很友善,愿意接纳我和修耳,为我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第一次下山时看到的那副画面,一直萦绕在我脑畔如根深的恶毒。
走到了一处草垛旁,修耳席地而坐,与我一同将箩筐中的货物拿出摆放好。
「荒民群落」,不同于在文明社会中以奴隶身份生存的祟,群居于荒野中的我们虽然无需签订契约,但受人理机关府的管辖,终生需履行自己开拓的职责,无法离开群落或是村庄。
虽然盐,铁等无法自产的物资,会由机关府和各村人理督察员选任的「梁」来采购输送入村落。
而日常里人们绝大部分的生活物资,都是通过荒民间自产自销,贸易换取所需得来的。
修耳每年最多只会下山一两次,他的货物品质优异且稀缺,在村民中口碑不坏。
但因为颓丧的神色和冷淡的态度,来光顾的人总是攀谈上几句就走开了。
只有几位年迈的老人愿意在他的摊前,仔细斟酌着要购入的东西。
“噢~好一张厚实浓密的大狼皮,真是不可多得的狩猎品啊。”
“一银币。”
“不中不中,这些钱,都够老头我喝上一年的浊酒了,还是这身麻衣破袄大褂实在。”
又一单生意泡黄,不过好在箩中的药草都有被专人预购,由我送去‘谷仓’即可领取报酬。
“老爹,那我去谷仓喽。”
修耳半眯着眼像是半睡半醒般,递给我四枚铜币。
“嗯,自己顺便找个地方把午饭吃了吧,我兜里还有饼就不用给我带了。”
“真是的,对别人还有自己都上点心啊,好不容易下山一次。”
对于吃独食的行为感觉羞愧,我暗暗决定还是要带点好吃的回来。
转眼已是晌午之时,老屋旧舍,白墙木梁,青石路上,鸡啼声、犬吠声、马嘶声、牛叫声,还有人们的欢声笑语。
这首杂乱无章的交响曲,像是要把一整年所压抑的苦闷都宣泄出来般。
我尽量避开人潮,来到一处清冷的平地,巨大的圆型建筑独立于空地上,那便是谷仓。
谷仓不止是存储谷物的仓库,而是暂存村庄生产的所有劳动价值物。
五谷五畜,木石皮具,这些最终都会运输给社会。
仓门前,一名抱着布偶熊的女孩被看守的士兵叫住,正交谈些什么。
“芥族?那你怎么会被发配到群落里,没人敢买的话送去白垩不就是了。”
“呃!”
听到士兵的话,她的身体不禁因恐惧而颤抖了一下。
“你抖什么,哦~说谎了是吧,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让我看看你的契印!”
“啊请不要——”
粗鲁地一把将女孩的短衫向下扯,露出娇嫩的肩头与左后背,女孩的小熊掉落到地上,而她的肩胛骨处,赫然刻着‘芥’的契印。
“喝,还真是芥族遗弃的奴隶。”
“那个…我是来交药草的。”
随意地将她甩开,士兵无趣地转身向一旁走去。
“放里面。”
将箩筐摆到谷仓中后,出来时她已捡起了布偶熊,却茫然无措地呆站在原地。
外面的人?在意识到这个信息后,我的心中升腾起一股好奇的冲动——她是什么样的?
在士兵张嘴要呵斥之前,我干脆地拉住她的手腕离开了空地。
“……”
“……”
并排走在乡道上,两人沉默不语。
虽然希望能打破这个僵局,但不曾加入过孩子阵营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交谈。
火红的及耳短发,碧绿的清澈眼瞳,看起来年龄与我相近,但却显得过于木讷寡言,啊,虽然我也半斤八两就是了。
“呵呵呵。”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请问,你是村里的哪位?”
仿佛被我莫名的笑感染,她鼓起勇气向我询问。
“我叫苦洛,额,平日里住在雪山上,很少来村子里。”
“我叫菲娅,谢谢你,苦洛。”
“为什么要感谢我?”
“阿妈说,如果他人为你的事情操心,比起道歉,感谢会更有意义。”
不是‘妈妈’,‘母亲’的称呼,而是少有的‘阿妈’,应该是村子里收留认养她的女人吧。
“倒不是质疑感谢或道歉的态度啦……”
“?”
总感觉她的言行举止中,缺少了一个平衡所谓‘正常’的‘度’。
“那个士兵说你来自外面,外面和群落有什么不同吗?”
“那里有更加繁华的城市,祟们有各自的主人,人与人都是陌生的关系。”
“感觉和雪山一样冰冷,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村子的?”
“两年前的晚春。”
“和我差不多时间,我被老爹救起时也是在那个春天。”
“救起来吗?”
“嗯,我是被遗弃在雪山中的孩子,在记忆耗尽死去前,被打猎路过的老爹救了回去。”
“过去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嗯,所有的一切,不过这样也好,如果知道那份过去,我反而会更加痛苦吧。”
如果持有那份记忆,找寻到仍生活在群落中的,将自己舍弃的亲身父母,我又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们。
“不会的,绝对是失去记忆更加痛苦!”
“咦…为什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无论是美好的,还是悲惨的回忆,那都是不应该割舍的———”
女孩提高嗓音想将我的言语反驳,却又如鲠在喉,失去了说到底的勇气,露出了一副忧伤的神情。
像是触及到了她的隐痛,难道要在沉默中不欢而散么——
“……要不要买点好吃的?”
一顿饱餐应该可以解决烦恼,吧。
我和偶遇的女孩菲娅在集市上买了三个涂满奶油的烤面包,面包中间还夹杂着各式的果脯。
在将其中一个面包硬塞到修耳手上后,我跑回了在原地等待的菲娅身边。
滚烫的温度会让双手扑腾,而甜蜜的味道会让大脑放松。
“唔!~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老爹的手艺真的差太多了。”
“啊呜~嗯…嗯…”
菲娅捏着面包边角轻轻撕下一块,放入樱桃小嘴细嚼慢咽。
虽不知她过去在社会中被赋予的职责,但这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倒像是故事所描绘的,家族里的大小姐。
大概是被我盯着看了太久,她稍显尴尬地停下品尝的动作,向我抛出了疑问:
“苦洛的阿爸不擅长做料理吗?明明过去一个人生活在雪山上。”
“啊——嗯,不愉快的进食吸收不了多少记忆,老爹他大概是真的不在乎食物的好吃与否吧。”
沿着麦田漫步,我询问了她不少关于外面世界的事,她起初并不愿意多说。
“但是啊,修耳他平日虽然神经大条,有时却又保护过度了。
因为我的病时好时坏,他每次出远门前都会给我留下好多的食材,叮嘱我一步都别离开小屋,哪有人吃了睡睡了吃的嘛~”
“苦洛身体有病灶的话,为什么不到山下生活呢,一个人呆在雪山上太危险了吧…”
“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啦,就是偶尔身体会变得比较虚弱,而且雪山这一带的大野兽都被修耳狩猎光了,也不用担心遭遇不测。”
拾起被风折倒的麦穗,我戳了戳她怀里的布偶熊,
“姆~感觉修耳的保护还是很有必要的,苦洛就乖乖听话吧。”
对这冒失的行为略感不满,她嘟着嘴将小熊换到远离我的另一边。
“姆~要是能带我一起出远门打猎就好了,不过那也是把我的身子骨练好之后的事了吧。”
这个布偶熊是陪伴她一起来到群落的旧物么,亦或是来到群落后收到的第一件钟意的礼物,但才刚戳了它,我又有些不好意思向她提问起小熊的身世了。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单方面讲故事的准备,但在我讲述了众多雪山上的事后,她还是敞开心扉,将城镇的景与事娓娓道来。
结实的城墙,灯火常明的街道,安心的宅邸,她说自己已经忘记了很多事,很多的回忆都被付之一炬,只留下最刻骨铭心的部分。
“但是我与那些悲伤的情感,隔着一面玻璃墙壁,明明是过往的回忆,却像是虚假的梦。”
难怪之前她无法将话说完,连最珍视和最沉重的记忆都已褪色,明知是自己的过去却无法感同身受,何尝不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修耳曾告诉我,遗忘,是这个世上最沉痛的猛毒,生者无药可救,死者无处可寻。”
“猛毒…不知道我是否,也已经病入膏肓。”
俩人东一句西一嘴的说着,越来越靠近村庄与雪山的边界,直到被一堵山崖隔绝。
眼前是如刀削般垂直的悬崖下,被落石掩埋的狭窄谷地,幽森的山谷口像通过异界的门。
“原来还有进入的通道么,垂崖上看倒是一副填埋严实了的画面。”
同样被这处幽谷吸引,菲娅与我谈论起谷中之物。
“卡西爷说过,很久以前村里有俩名猎人想进谷地一探究竟,但在顺着落石向内部攀登的过程中,其中一名猎人不慎从高处跌落重伤昏死。
这时他们听到了野兽的嘶喊,光团如两盏红灯笼从阴影处亮起。
另一人选择放弃他逃跑,而那个晕倒的人再也没能回来。”
说着这危险的话题,菲娅却如被吸引一般向前方走去。
“喂,都有了这种危险的传闻还要过去吗——那是什么?”
到达谷地前才注意它的存在,明明周围已没有田地,然那绿油油的灌木丛中,却笔挺地立着一个干枯的稻草人。
到底在这片土地上伫立了多久,它平举双臂,低垂头颅,丛生的寄生植物与苔藓将表面覆盖,其中透露出的却不是草杆编织的躯体,而是一具灰白的骨骼。
“咔嚓!”
骷髅的头颅猛地抬起,肢体如混乱的机械般抽动,中空的眼眶闪烁起猩红的邪光。
数十条藤茎被拔地而起,真容显现,那是一具人与兽混合一体的错乱骨架。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它不断张合上下颌发出奇异的声响,以古怪却异常灵敏的步伐,势不可挡地向我和菲娅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