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木凌子和鲍云鹏,轮流驾驶着哈弗H9越野车,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陕北黄土高原。当我们三人来到陆家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由于交通不方便,此处基本上是原始生态。漫天的风沙,更加剧了这里的荒凉和冷寂。从山上往下看,七沟八梁,一派远古洪荒的景象。古老的村庄——陆家砭,就座落在半山坡上。
我们见路边有十几个庄稼汉子,或站或蹲,直勾勾地注视着漫山坡的庄稼地。由于久旱不雨,眼看着禾苗被烈日炙烤的塌了秧,蔫蔫地萎缩在龟裂的土地上。我们停下车,朝那些庄稼汉走去。
这时候,远处响起时而粗犷豪迈,时而婉转凄凉的唢呐曲。亢奋激越时,如万马奔腾;哀怨郁悒时,如苍天悲哭。接着,传来了嘶哑的吼唱声:
天旱了,火烧了
五谷青苗咋晒干了
龙王老爷哟
满天那个生云就下大雨
………
蹲在地边的一位老汉,伸出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抓起一把黄土紧紧地攥着。干燥的黄土顺着指缝流出来,在风中如烟般地随风飞扬、弥漫着。他慢慢地放开粗大的手掌,沉闷地长叹了一口气。
“唉,红格巴巴的天,要饿死人哩!”
“村长,”一个年轻的后生愁眉苦脸地说,“庄稼旱成这样,咋办?”
老汉说:“求雨吧!祖祖辈辈都是靠老天吃饭,不求龙王老价,咋个活?”
另一个后生说:“县上号召破除迷信,砸神楼,你还带头求雨,不怕公家人吼你?”
老汉沉闷地说:“吼就吼吧!”
我走上前问道:“请问老伯,这村子里有个叫陆茂山老汉的人吗?”
老汉瞅了我一眼,说:“俄就是!”
我忙礼貌地说:“我是陆昭的朋友,特地赶来看望您的。”
陆茂山老汉问:“他怎么没来?”
我说:“说来话长,我们去家里详谈吧!”
于是,我、端木凌子和鲍云鹏,随着陆茂山老汉向村子走去。
一迈进庄稼院,就看见院中央摆着一条扎好的纸龙王。此时,正赶上吃晚饭,陆茂山老汉便邀请我们三人一块吃饭。我们也把准备好的北京二锅头、沽州大麻花和西安葫芦鸡,送给了陆茂山老汉。
陆茂山老汉端着粗瓷大碗,蹲在跟前,边吃饭边不错眼地瞧着纸龙王。鲍云鹏也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凑过来,蹲在陆茂山老汉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瞧着纸龙王。接着,我和端木凌子也凑了过来。
端木凌子问:“老伯,这条纸龙糊得真好,跟真的一样。这是干什么用的?”
陆茂山老汉说:“明天抬着它祈雨。”
我说:“能让我们参加吗?”
陆茂山老汉说:“怕你们吃不了苦哩!”
鲍云鹏说:“你放心,我们保证不含糊!”
端木凌子也说:“祈雨一定很壮观,难得叫我们碰上。”
陆茂山老汉说:“祈雨是男人的事儿,女子不能参加。”
端木凌子未免觉得有些扫兴,却又不好破了人家的规矩,甚感遗憾。
因为明天村里有重大事情,陆茂山老汉又是“叫雨师”,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而且,他还要组织祈雨的队伍,所以很忙。我们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便没有向他交待陆昭的事儿。打算祈完雨,再把那笔钱款交给他老人家。
第二天上午,叫雨师陆茂山老汉的脖子上,用红绳系着两个圣水瓶。在他老人家的带领下,几十名祈雨的庄稼汉子,戴着柳枝编织的帽圈儿,在烈日下光着上身,赤着双脚,手里拿着柳条,在龙王庙大殿前举行参神仪式。我和鲍云鹏也身在其中,心情十分的激动。
神殿前,四条祈雨的汉子抬起一座神楼子,神楼上是三官爷的牌位。四条祈雨的汉子抬起另外一座更大的神楼子,神楼上坐着纸扎的龙王。他们在原地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随着晃动幅度的加大,神楼开始从西至东,在庙中的四个神殿和香炉前,进退摇晃。鲍云鹏夹在祈雨的队伍中,兴奋的手舞足蹈。
接着,祈雨的队伍在有节奏的锣鼓声中,涌出了龙王庙,浩浩荡荡地前往“龙眼”取水。
陆茂山老汉用粗犷高亢的嗓门呐喊着:“龙王老爷哟,天旱得没法儿了!直旱得上山吃的没草了!下山喝的没水了!陆家砭的庄稼汉向你祷告,下一场海雨吧!”
庄稼汉们齐声应和:“龙王爷,降甘霖,清风喜雨救万民!”
漫山坡上,女人和娃娃们也站着高喊:“噢——下大雨!噢——下大雨!”
陆茂山老汉用嘶哑的喉咙声嘶力竭地领头吼起了《祈雨歌》,庄稼汉们悲壮的呼应声回荡在两侧山梁,鼓锣自成规律地交错敲击着:
晒坏的了,晒坏的了,
五谷田苗子晒干了。
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
刮北风,调南风,
飘飘荡荡把雨送。
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
…………
苍劲的歌声中,天空没有一朵云彩,太阳直勾勾死盯着晒。乞雨的庄稼汉们抬着神楼子,身不由己地信马由缰,逢山爬坡,遇沟跳崖,狂野至极。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黄风斗阵。似战场,如搏杀,不见人影,惟闻悲怆的祈雨歌声。赤脚光膀的庄稼汉子,扭腰摆胯地吼唱着,彰显着陕北男人的威风。无数双赤脚踏在烤的火热的黄土地上,扬起了一路烟尘。
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在硷畔上,为祈雨的队伍呐喊助威。
祈雨的队伍走进龙眼沟,神楼子前后左右地晃悠着、旋转着、跑动着,不断变化出S蛇形或缠绕的圈形路线。悲怆的祈雨歌回荡在两侧山梁,直上青天:
杨柳枝,水上飘,
轻风细雨洒青苗,
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
…………
所谓的龙眼,被一孔低矮的窑洞所装饰,内有一武将模样的泥塑,当地人称水龙大王。塑像下有一龙头张着大口,吐出的龙舌上有凹槽,即为神圣泉水的出处。
陆茂山老汉大喝一声:“跪下!”
大汗淋漓的庄稼汉们,面对龙眼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两座神楼子也面对着龙眼前后摇晃,状如参拜。
陆茂山老汉面对龙眼点燃黄裱,由于龙眼无水,只得象征性地用圣水瓶取水。接着,神楼子退转,众人起身返程。
祈雨的队伍重新回到龙王庙,跪拜在大殿前,眼巴巴地注视着神婆用一个八棱的棒棒,打卦问雨。
神婆拖着尖细的唱腔:“无——雨——!”
庄稼汉们顿时绝望地哀嚎起来。
陆茂山老汉用手一指山顶,大声吼叫着:“上——峁——塬!”
暴怒的庄稼汉们,吼叫着抬起坐着龙王的轿子,冲出了龙王庙,朝着苍凉的峁塬呼啸着奔去。
貌似木纳憨厚,实则充满反叛精神的陕北汉子们,强压着满腔怒火,把龙王抬到峁塬上,放在日头下暴晒。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依然是晴空万里。暴晒在烈日之下的庄稼汉们,一个个汗流浃背,终于失去了耐性。
鲍云鹏突然吼叫起来:“这是个混蛋龙王,烧了它!”
话音未落,鲍云鹏已打燃了打火机,抛向了纸糊的龙王。顷刻之间,燃烧的龙王变成了一团大火、一堆纸灰。一阵热风吹来,纸灰纷纷扬扬地飘向了空中,遮蔽着火辣辣的太阳。
一名庄稼汉由不得哭喊着:“冲撞神灵,一年不下雨,吃啥呀!”
陆茂山老汉冲鲍云鹏愠怒地吼道:“你咋敢烧了龙王?”
鲍云鹏理直气壮地说:“他不下雨,不烧怎的?”
祈雨的队伍灰塌塌地下了峁塬,回到了村子里。大家冲着鲍云鹏是陆茂山老汉的远道客人,虽然心怀不满,却也没有难为他。我和端木凌子却为他揑着一把汗。
庄稼汉的院落里,陆茂山老汉蹲在磨盘上,闷声不响地叭哒着小旱烟袋锅。鲍云鹏躲在门帘后探出半个脑袋,眼巴巴地瞧着生气的老人家。冷不丁,几名膀大腰圆的壮汉,饿狼似的冲进了庄稼院,为首的是那个神婆。
神婆尖声高叫:“陆茂山!你家的客人呐?”
陆茂山老汉跳下磨盘,刷地绰起一口铡刀,怒吼着:“看你们谁敢动他!克你娘的甲牙子,滚球!”
神婆一伙人,顿时被陆茂山老汉的气势吓退了。
夕阳下,陆家砭炊烟袅袅。极目望去,一座座像馒头似的山头,绵延不断。在梁峁沟壑之间,黄土路犹如一条不见头尾的长蛇,蜿蜒着在野草沙柳丛中,延伸向遥远的地方。一股狂风卷着烟尘刮过黄土高坡,黄昏的落日,变得浑浑沌沌。当弥漫的风沙渐渐消失之后,谁家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唢呐乐曲声。
陆茂山的老伴,特意为我、端木凌子和鲍云鹏,多炒了两个菜,陆茂山老汉也把久藏的酒坛子,摆到了炕桌上。那酒是他留给儿子陆昭回来喝的,却款待了我们三个人。酒过三巡,大家都不再矜持了。
陆茂山老汉瞅着狼吞虎咽的鲍云鹏,笑呵呵地说:“饿结实了,愣倯吃咧!你烧了龙王爷,就不怕电打雷劈!”
鲍云鹏说:“天不下雨,我连老天爷都想烧!”
陆茂山老汉说:“这倯娃,那么大牛性,驴脾气倒挺像俄年轻那会儿。”说着,端起大瓷碗咕咚咕咚地将酒喝得一干二净,然后往炕桌上一撴,“这会儿该说说俄家那个小驴崽子啦!”
“老伯,”我按照三个人商量好的说法,慢言细语地说道,“陆昭兄弟在一家垮国公司干得相当出色,不但年薪高,而且得到了老板的极度重视。为了拓展业务,他被派到国外去了。他说,您曾教导他,‘尽忠不能尽孝。只要不给老祖宗丟脸,只管去放心拼搏’。所以,他强忍对二老的思念,拼力奋斗去了。”
端木凌子说:“临出国的时候,老板给了陆昭一大笔奖赏,再加上他平时积蓄的薪金,总共有五千万。他嘱托我们给您送来。”
陆茂山老汉瞪直了眼睛,几乎喊叫起来:“啥?啥?咋会有这么老些钱?”
鲍云鹏说:“这还算多吗?在城里只要干得好,挣几个亿都不在话下!”
我郑重地把那张银行卡取出来,双手递到了陆茂山老汉的手里,说:“老人家,钱都在这张卡里。密码是123456。得便您去一趟城里,到银行把密码再重新设置一下。”
端木凌子说:“老伯,这可是一大笔钱,您可不敢露富,免得让坏人惦记着。”
陆茂山老汉拿起酒坛子,又往碗里斟酒,说:“这钱送来的很及时,俄老汉谢谢你们啦!眼下天旱不雨,庄稼颗粒不收。这笔钱,足够乡亲们渡过难关啦!”说着,端起了酒碗,“来,俄敬你们!”
此时此刻,我似乎看见盘腿坐在炕头上的陆茂山老汉,眼里闪着浑浊的泪光。蓦然间,隔壁房间传来瓷器的破碎声,接着就是极力压抑的啜泣声。陆茂山老汉不由得一惊,慌忙磕掉小旱烟袋锅里的烟灭,下炕趿拉着鞋往里屋奔去。
灿烂的夜空,繁星点点。当头的银河,泛着淡淡的白光。迷蒙的月下,狂风卷着尘土肆虐地刮过陆家砭。或许是祈雨灵验,或许是鲍云鹏的一把火吓坏了龙王。到了后半夜,天空漆黑成一块锅盖,时不时又被闪电撕破。雷声轰隆隆地滚过,震得大地一阵阵摇晃。倾刻间,暴雨如注,摧枯拉朽。风雨飘摇的黄土高原,失去了以往的沉寂。风雨在雷电之下,疯狂地渲泄着悲愤。纵横交错的沟壑,奔涌着混浊的雨水。这时,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天幕。我隔着窗棂看见陆茂山老汉在雨地里,像一尊塑像似的站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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