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祎对眼前之人充满了好奇。
在他眼中堪称大半是庸碌无能之辈的满朝权贵之中，除了自己的舅舅荀参还算靠谱，似乎也就眼前这个鱼思贤看着像个能干事，有见识的人了。
至于作为尚书右仆射的刘然斐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崔祎一时间还真有点摸不透。
从他得到的情报来看，刘相是站在太后那一边的，不过，如今对他们而言，太后也不完全算是敌人。
毕竟，通过扶持崔远上位，他们等于帮胡后排除了另外两个潜在的选项，迫使他们一党不得不与他们达成合作，毕竟这也关系到他自身的权势地位。
只是，谁也不知道日后朝堂之上的斗争会如何演变，会不会再出现新的变数。
但至少，他们已经通过两轮政变，将那些自认为能在权力棋盘上翻云覆雨的棋手逐一淘汰，使得京城内的权力构架变得清晰了许多。
崔祎之前就听荀思说，鱼思贤曾经试图与士人集团和解，即便在手握兵力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虽说最终因为荀参没能力把控局面，导致和解的可能性演变成了激烈冲突，但仔细想想，这对崔祎自己而言，反倒是个机遇。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收获如此巨大的声望和政治资本。
如果他们和解了，自己可就倒霉了。
但是如果真的成功了，洛阳内乱的风险就会降到最低，而这足以说明，鱼思贤是那种即便手握优势，也能顾全体之人。
这样的人，本已难得；身居高位之人中去找，就更少了。
而他的能力，在此之前，先帝对待鱼思贤的态度颇为微妙，既防范他染指中枢的权力，却又愿意重用他。
要知道，先帝在位这么多年，并非没有机会从鱼思贤手中收回兵权，可最终都没有这么做。
一方面，这么做势必会动摇自身的统治基石；另一方面，这也从侧面反映出，鱼思贤或许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是最适合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选。
而且，鱼思贤身为监军，竟然能亲自冲杀到一线作战。据说，在昔年那次对付屠兀的战斗中，他就担任监军，且身先士卒，亲自与虏奋短兵而相搏，这更显出其人勇武。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鱼思贤也是个权臣。
从他假意拥立崔弘，利用其嫡长子身份，进而不断扩张自己权力，试图侵吞相权，一再进行极限施压的操作就能看出。
只不过，这套手段对付崔弘这种心性不够坚定的少年，在其孤立无援、茫然无助的时候，确实能起到一定效果。
可要是碰上那些恨不得立刻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捍卫自身利益的士人集团，就完全行不通了。
就比如后来，他在台省的极限施压就以失败告终。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彻底打破政治规则，选择大开杀戒。单从这一点来看，他在某种程度上，比这个时代的许多手握重权之人都要强得多。
崔祎心想，倘若真能遇上一位有能力驾驭他的明君，说不定鱼思贤真能成为一代名宦，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崔祎这边暗自思忖，打量着鱼思贤。
鱼思贤也在审视着这个平日里，在深宫中如一片为人所遗的白壁，天真懵懂，对一切人事都所知不深；却在天子病笃之际，突然开窍，展现出非凡谋略和手段的少年亲王。
他心中也是难免有感慨，崔祎被获准出阁后所实施的一系列举措，更是让世人见识到了他的能力与城府。
从征辟荀思开始，逐渐撬动了洛阳的权力结构，使得洛中一时风潮竟然因他而动。
此后，每每都能在最合适的时机，做出那些敏锐得令人意外的抉择。
甚至可以说，他的许多行为堪称浸淫权谋之道多年之人。
因此，鱼思贤一直在暗中观察崔祎，还曾做过试探。
他建议崔弘让崔远出宫，其实就是把这个机会摆在了武陵王面前，谁能想到，崔弘愚蠢至极，连这么明显的计策都看不出来，反而自投罗网，实在难成大器。
而眼前这个少年，却仿佛与自己心有灵犀一般，双方虽从未互通消息，却总能在暗地里默契配合，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最终，还是鱼思贤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老臣着实没想到，王能如此迅速平稳住中外局面。”
崔祎闻言，回应道：“鱼公之言过誉了。倒是祎也未曾料到，公会如此干脆地舍弃一手拥立的庶人弘。”
哼了一声，鱼思贤没用把他内心中对崔弘的不快吐露给眼前的少年，而是追问道：
“王既然未曾料到，那为何还敢按照老臣书中所言，放手一搏呢？”
崔祎缓缓摇头，像是要将心中的杂念统统摒弃，认真说道：“当时祎反复思量，权衡种种利弊，发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鱼思贤又问：“就凭这一点，王就敢放手去做？”
月光透过宫殿帷幔，洒在少年脸上，他淡淡一笑，说道：
“自是敢的。”
“如今我所能依仗的，唯有这身胆罢了。”
“若是连这点勇气都没了，此生虽长，却再无其他了。”
鱼思贤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卷帛书，轻声说道：
“王接旨吧。”
崔祎于是正衣冠，做出恭敬状。
鱼思贤是先抖开诏书，见他仍然不下跪，撇了他一眼，淡淡开口；
“此非矫诏。”
崔祎身体不可置信地微微一震，眼神竟是如痴了也似地钉在眼前的朱漆大柱之上，身体缓缓下沉之间，双膝与清冷地面相触。
脑中犹有些混乱之际，就听得鱼思贤那听不出具体情绪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开口颂念；
“天子诏曰；咨尔武陵王崔祎，温仁毓德，孝友天至；恺悌之惠，洽于京邑；兰玉之质，含章未曜。”
“念封国偏远，荆楚塞途；兼垂范宗英，克副朕望。”
“故改封武陵王祎为；”
“清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