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天光未明。
偏殿空寂,徒结画檐蛛网。
于此檐下,唯止二人。
阶前回廊,隐约甲衣之声。
崔祎静静低头,膝盖前依稀得见点点斑驳湿痕。
布帛声轻轻响动,鱼思贤收起手中的诏书,平静地递给崔祎。
待他伸手接过,鱼思贤开口问道:
“立汉王远一事,王悔否?”
崔祎自然明白这话的深意。
此前,他敢率人马充当鱼思贤和士人公卿们手中的利刃,对付他曾经的盟友,却不太过伤及名声原因之一是对方法统存疑。
而更重要的则是,他未曾对崔弘行过君臣之礼,并无君臣情分。
然而汉王崔远不同,此人是他亲自拥立的,是于崔祎而言真正的主君。
若对这样的君主做出不忠之事,无论怎样都无法在历史上粉饰过去。
即便他这一代统治稳固,也会给后人留下隐患。
但崔祎只是淡淡摇头,开口道:
“夫唯为魏室尽忠而已矣,祎何悔之有。”
少年人眼角泪痕犹自未干,此时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洒脱模样。
那些出阁前,曾被他忽略的往事,此刻一件件浮上心头。
在这月夜之下,往事如潮水般牵动着他,令他思绪难安。可他表面始终风轻云淡,不露声色。
这时,鱼思贤突然开口:
“如果王愿意,那个本该属于王的大位,老臣纵相助又何妨。”
崔祎看着眼前这张历经宦海沉浮的脸,却无法从中看出对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于是,他顺从本心,轻声说道:
“留在京城固非我所愿,祎志在河北,不在此间。”
鱼思贤缓缓点头,轻声道:
“如此,倒和你的新王号相得益彰。”
“至于封国民户多少,这不在老臣的职权之内,应由台省的诸相公们商议后定夺。你自去与彼等分说便是。”
这是试探。
多年来,鱼思贤与大行皇帝既有相互提防的一面,也有相互扶持的一面。
多数时候,他充当着皇权的助手与爪牙。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毫无原则地偏袒。他能忠实传递天子的临终遗愿,并在这件事上提供帮助,也是基于武陵王,哦,现在该称清河王,确实有这个能力。
若对方还是那个在宫中天真得有些蠢的少年,鱼思贤怎会拼上身家性命去做这等蠢事?
毕竟,在这宦海沉浮多年,若他真只是个仗义忠诚之人,根本活不下来,这本身就是个悖论。
他之前的那番话,更多的也只是试探,为的是看看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品性。
一方面看他对至高之位的渴求,另一方面看他能否在这份渴求下保持坚定。
至于为何知道崔祎志在河北,这并不难。
看看他招募的那些骑从的身份和来历,便不难猜出。
在诸多公卿的映衬下,鱼思贤对大行皇帝确实堪称忠诚,但这份忠诚也有限度,他不会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
若清河王愿意留在洛阳,必然会使二人的斗争激化,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因此,他故意在此抛出这份诏书,而且他清楚,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极有可能是天子的旨意。
他这么做,同时断绝了清河王与太后,新天子之间一切合作的可能,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因为只要他崔祎顶着清河王这个王号,住在太极宫和椒房殿内的那两个人就永远无法安稳。
每一件与清河王相关的事被禀报,都会让他们坐立难安,因为这意味着崔魏的最高法统已经不在他们所自认为的自己手中掌握,只因为这是先帝的遗诏。
甚至于,光是“清河王”这几个字被提及,就会使得他们无所适从,这就是‘名’。
而在朝堂之外,这也能为清河王聚集更多势力。如此一来,自然不必多说,两个无法调和的矛盾,对第三者来说更为有利,他鱼思贤届时便可左右逢源。
同时,清河王去河北,也是向死求生之计。
河北局势之险恶,比当下的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清河王仅有几分才智,去了那里断然活不下来。
可若他能像这段时间在洛阳,出阁开府不过十几日,便能聚集众多人手,身负诸多声望,那未必不能平定河北之事。
到那时,清河王祎便是毫无疑问的圣君。
想到这里,鱼思贤的眸子又暗了几分。
只因为这样的圣君,不能让弑君这样的骂名使其玷污。
而届时,做这样的事,难道不应是他这个宦人仆臣的本分吗。
那他最好在清河王回到洛阳之前就....
而也只有在这大事刚刚成功的夜晚,崔祎才能在不惹人猜疑的情况下,与鱼思贤独处交谈。
崔祎收拾了一下纷繁的心情,仔细思索前因后果,大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于是开口补充道:
“这京城虽好,却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也并非祎的志向。还请公不要再作此试探。”
鱼思贤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崔祎望向远方灯火通明的太极殿,众公卿已经自台省回到彼处,那里有许多人奔走忙碌,高声议论,显然是为重新执掌中枢权力而兴奋不已。
他们还迎来了一位年仅十岁的年少天子,这样的君主,无论是中人出身的权臣、太后,还是他们这些外朝臣子,谁会不喜欢呢?
这确实是当前洛阳城内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是所有人利益的最大公约数。
看到这里,崔祎的嘴角似夜中悄然绽放又隐匿的幽昙。
“公既然愿意拿出这份诏书,想来心中是有着诸多筹谋的。而这份遗诏一经现世,我与那刚刚被我推上皇位的天子远,便再无缓和的余地。”
“如此一来,祎自然也无法长久地留在洛阳了。这样的局面,想来正是公乐于见到的罢。”少年人目光如炬,话语中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
“但是,我有一事想问鱼公。”他似乎在斟酌言辞。
“哦,何事,王但说无妨。”
鱼思贤依旧神色平静。
“不知道届时公打算靠什么来对付彼等?”
崔祎伸出手指,遥指向那灯火辉煌的太极殿,他说的他们,自然是满朝的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