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正好去县里买东西,见到你哥被金捕快他们几个抓走了……”
范凌恒听罢脸色铁青,脚下步子加快了几分。
“一定是盛若海这厮!上次他哥哥被酒楼逐出就是那家伙干的!”范凌孟在一旁插嘴道。
几人回到家中,接上范清耀,快马加鞭赶向县衙。
申时,太阳最是毒辣的时刻,县衙外,一辆马车一辆牛车停在衙广场。
车内,范凌恒整了整衣服,就准备下车,范清耀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他道:“二娃,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范凌恒反手牵着范清耀的手安慰道:“爹,你放心,我去找县丞,看在孟教谕的份上,不会有事儿的。”
范凌孟接口道:“恒哥儿,要不我去请爹来吧。”
“不急,先看看县里准备怎么判,真没办法,肯定要麻烦族长大人。”
说着,范凌恒向县衙走去,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挂上一层阴霾。
盛若海这次发难找了个好时机,孟教谕昨日去广州府考满述职,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知县去广州府讨要火器,至今未回。
现在潮阳县的最高长官是知县的副官,潮阳县二把手,正八品县丞。
而这位县丞姓盛!盛若海的二伯!
刚才路上范凌孟给他透露这个消息后,他便知道,今日之事不是一时之举,而是一场局。
范凌远被抓,正是对他发出的入局邀请,这是赤裸裸的阳谋,且他不得不接受,自家哥哥恐怕少不了要吃苦头。
衙门大门右侧有间屋子,里面的门房高声喊道:“县衙重地,来人止步!”
“大人,小可范凌恒,县学宫学子,孟教谕弟子,今日长兄不知何原因被抓入大牢,所以想面见县丞大人……”
说完,范凌恒从怀里摸出半两碎银递了过去。
门子虽地位低贱,但守着县衙大门,常人若想进衙门,必须由门子通禀,若在这里就吃了闭门羹,连衙门都进不去,就别提办事了。
门子接过碎银给他交代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禀告县丞。”
过了好一会儿,门子出来,上下打量他一番:“范凌恒是吧?走吧,县丞大人正等你呢~”
范凌恒听出到其语气下的轻蔑,想必盛县丞故意晾自己,门子老于世故,肯定也觉察到了什么。
绕过萧墙,来到县衙院中,便看到前院的左右各有两院,一边挂着‘寅宾馆’的匾额,是本县的驿站所在。
另一边则是阴气森森的县狱,他打眼扫了下,没看到范凌远的身影。
进入二门便到了县衙的第二进,这也是县衙中最大的一进,由东西两个院落组成,东侧是县令、主簿的住所,右侧是‘户吏刑兵礼工’,六房司吏的办公室所在。
潮阳县的粮仓、银库、架阁库等都都坐落在一进院,还有县衙正堂,正堂是县内公开审理案犯、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平日并不开堂。
在大堂的抱柱上,有一幅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大堂中央的设施叫“暖阁”,是专为知县审案设的公堂。
范凌恒四处张望,一声不发,跟着门子从正堂边上的侧门走过,又穿过一道门,来到一处高堂,只见高堂青瓦红柱,两侧高悬一联:“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
此地乃为县衙二堂,位于正堂之后,是知县平日处理日常邻里案件,办公的地方,如今知县不在,便是县丞代管。
门子站在堂门前高声喊道:“县丞大人,范凌恒到了。”
“放他进来!”
范凌恒独身迈入大门,见得正中屏风上绘有“松鹤延年图”,屏风上方悬有匾额“退思堂”,意为退思补过之意,旁边上书“天理、国法、人情”六个大字。
在“国法”两字下方有一红色木制的大案,案上上置文房四宝、令签筒,桶内有数十个令签插在桶内摆放整齐。
案后有一头戴乌纱帽、身着圆领衫、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端坐正中,想来便是盛县丞。
盛县丞居高临下,慢条斯理道:“下方可是范凌恒?”
范凌恒作揖行礼道:“正是小子。”
“大胆,为何见本官不跪?“
范凌恒不慌不忙道:“‘洪武四年,鉴于“军民行礼,尚循胡俗,饮宴行酒,多以跪拜为礼”,太祖皇帝(注1)诏定官民恢复揖拜礼,平民见官无需跪拜。”
身为现代人,最让范凌恒厌恶的便是行跪拜礼,不过幸好这里是明朝,不是清朝那群辫子头统治的奴才时代。
经他研究,明朝有规定平民见官不用跪拜、下官见上官不用跪拜,只有上朝官员奏事、祭祀、听宣诏旨、受赐等事行跪礼,其余时间均行拜揖即可。
盛县丞本想给范凌恒个下马威,没成想对方竟然搬出祖制,反将他一军。
他恼羞成怒道:“你个傻屌(注2),给本官牙尖嘴利?想不想你哥在牢里好受?”
范凌恒心知,盛县丞与盛若海同宗同源、一丘之貉,自己即便服了软,范凌远一定也会吃些苦头,既然如此,想让哥哥在狱中过的好受些,或许只能搬出县丞怕的人。
比如——杨知县。
孟教谕既然说等知县回来后教他经义,自己提前认作学生,应该……无关大雅吧?
而且,盛县丞明摆了要羞辱自己,难道跪下就能不被羞辱了么?
如果有这等好事,就不会有那圆明园被付之一炬、就不会有那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跪下乞不来尊重,实力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想要得到尊重,就要展示出实力,他抬头看着盛县丞正色道:“大人可是要徇私枉法?吾乃教谕亲授弟子,知县学生。若大人执意如此,待教谕和知县从广州府回来,学生一定如实禀报!”
话音落下,只见得盛县丞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青。
范凌恒继续追问道:“大人,不知家兄所犯何罪,竟被捕入大牢?”
盛县丞深吸几口气,狐疑的打量着范凌恒。
孟应星那老家伙这段时间经常在他们几人间说收了个好学生,这他是知情的。
不过孟应星身为教谕,和他一样虽吃皇粮,但他可是八品,孟应星一个未入流的官能和自己比?
但是杨知县……
盛县丞为了留任本地为官,当时特意找三叔盛端明改了籍贯,把自家一脉改为应天府南京人士,还在那边置了宅子。(注3)
杨知县新任后了解发现他与潮阳盛家的亲戚关系,特意查了他的户籍黄册,找不到什么纰漏,但后续对他有了几分猜忌。
这位知县为二榜进士,当时留任在京做到了国子监监丞之位(注4),要不是因为上书议事得罪了严阁老,也不至于发配到潮阳县。
刚从京里下放到地方,正是雄心壮志、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时候。
盛家暗地里也做了不少作奸犯科的事儿,之前老知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把银子往兜里揣,盛县丞基本上暂代了整个潮阳县的事儿。
这杨知县上任后,可就和盛家尿不到一壶里了。
送银子不收、送侍妾也不要,油盐不进、顽固不化的很啊。
盛若海他爹,盛家族长给时任湖广广西按察副使的长子盛若林寄了封信,想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换个知县。
可得到的回复语焉不详,盛若林在信中结尾处说:“此人不可得罪。”
当时盛家族长就倒吸了一口冷气,正四品地方大官说不能得罪,这人背景可是不浅,他也就打消了之前准备的一些野路子,并交代让盛家子弟这几年消停点。
这可让原本横行霸道的盛家年轻一代难受的够呛。
但其实最难受的还是盛县丞,当时老知县不管事,私底下他已然成为潮阳县最高掌权人。
一朝之下,就只能辅佐那新来知县做做文书、粮马统计的活计,这种落差属实难受。
面前这小子真是杨知县的学生?
盛县丞看着范凌恒,迟疑不决。
一开始盛若海给他说到这小子咬牙切齿,他还不以为然,二八束发少年罢了,能有多难处理,没想到寥寥几句话,他就见识到了范凌恒的厉害。
“算了,暗的就不来了,就说明面上的吧。”
盛县丞暗暗想到。
注1:
太祖——朱元璋庙号
注2:
傻屌——元·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第二折》
注3:大明规定,本地官员不得在学籍和户籍处为官,最少要相距500里地外。
命吏部以北平、山西、陕西、河南、四川之人,于浙江、江西、湖广、直隶有司用之;
浙江、湖广、直隶之人,于北平、山西、陕西、河南、四川用之。
广西、广东、福建之人,亦于山东、山西、陕西、河南、四川有司用之。
考核不称职及以事降谪者,不分南北,悉于广东、广西、福建汀、漳,江西龙南、安远、湖广郴州之地用之。
——《大诰三编》
注4:
国子监祭酒一人。(从四品)司业一人。(正六品)其属,绳愆厅,监丞一人,(正八品)博士厅……
——《明史·志·卷五十一·职官四》
监丞:掌管校规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