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凌恒乘着马车来到学宫,顶着黑眼圈直扎教谕书房,已至午时。
“你小子,耳朵倒是挺灵,我刚回县里不到一个时辰你就知晓了。”孟教谕坐在案后,没好气的瞪了自己这位学生。
“不瞒老师,您走着一个月,学生可是有了不少变化……”
范凌恒一五一十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孟教谕,连带着自己已经成为范氏主事人也交代了个清楚。
当然,入梦异象得到盖伦船和纺纱机图纸这事儿在孟教谕这儿变成了救助弗朗机人所留。
自家先生毕竟是官场人士,对于异象这事儿要比普通人敏感,所以能瞒多久瞒多久,范凌恒短时间还不想去和修仙达人嘉靖皇帝打交道。
孟教谕先是吃惊,然后因为范凌远受到的陷害而气愤,但最终感慨道:“吾徒是能成大事儿的人啊!”
随即话锋一转,严肃的看着他问道:“你这一个多月做了这么多事,学问可有所松懈?”
师徒二人分别一个多月,孟教谕本就操心自己学生有没有按时学习。
范凌恒刚才说到自己这一个月经历颇多,他就更为担心了。
孟教谕这么一问,范凌恒就知道自己刚才霹雳巴拉讲的一堆纯是媚眼抛给瞎子看——自作多情。
自己这位孟老师是真的只会教书育人,政治敏感性一点儿没有!
范凌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孟教谕是个好老师,只可惜他的官场之路不能只靠教谕。
“老师,你看这是什么?”范凌恒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一个包袱,暗自吐槽一番后,把包袱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他近期写的八股文。
“学生笔耕不辍,每日七篇八股文,这是三百篇文章,《大学》《中庸》的章句八股文已经写完,即将开始动笔《论语》。”
说来惭愧,范凌恒原本是打算写满五百篇短八股文,可这段时间为了把图纸尽快画出,他只能完成自己每日的七篇目标。
孟教谕随手拿起一篇八股文,这是范凌恒用标准的馆阁体写出的一篇“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文章。
这句话出自《中庸》的第一句话。
只见范凌恒文章开篇直接破题:“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这是引用《孟子》,大概意思是认为心、性、天是统一的,人之仁、义、礼、智等善德,皆发端于自身固有的心性。
然后下面是承题:“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
讲述自己对于心、性、天的理解。
一篇四百字的八股短文看完,孟教谕不禁喜出望外,这篇八股文虽只称得上中规中矩,没有亮点、但也没有什么槽点。
但这恰恰是八股文的精髓!
在八股文中,题目就是对此文内容的界定。全文只能就题目展开,不能扩大,也不能缩小。
仿佛挖井,从井口到井底要一样粗。
写八股文,一定要在一个题目内发挥,不能多向左发挥,也不能多向右发挥,严格限定在这个范围内来写,引用的圣人经典也要符合题目的范围。
范凌恒此文深谙其道,已然算是掌握了八股文入门的技巧。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孟教谕看了看范凌恒的文章,心道:“按照这小子的进度,四书部分只需按部就班的讲解精义即可……倒是五经……”
想到这儿,孟教谕忽然面色一喜——杨知县和他一并从广州府回的潮阳县!
想到自己之前说要介绍范凌恒给知县做学生,范凌恒既然来了,便择日不如撞日,孟教谕心里下了决心,:“凌恒,杨知县也已回到潮阳,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他。”
范凌恒心中一喜,他刚还在犹豫怎么开口,毕竟他身为学生,主动提出见知县有那么点对孟教谕不尊敬的意思……
而且除了学习五经精义外,他还给知县准备了一份大礼。
能让大明南海这个小小的角落进行一些微小调整,却能产生巨大成效改变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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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正午,孟教谕领着范凌恒往县衙走去。
范凌恒用手遮着刺眼阳光劝说道:“先生,这不适合吧?马上就要到饭点了,不如由学生做东,咱两在范家酒楼吃饱喝足再去找知县。”
“你懂什么!就是要现在去找他,知县的厨子是他在北京任职时聘请的,炒得一手好菜,老师今日带你打秋风去。”
范凌恒闻言尴尬的咳嗽一声,他要早知道先生打的这心思,还劝什么呀!
想到能吃上这个时代的北京大厨的炒菜,他不免也有些期待——无他,现在潮汕这边以煮、炖为主,炒菜好的师傅本就没几个。
这让在后世吃惯了炒菜的他极不适应。
再次回到县衙,范凌恒正在长吁短叹,深感物是人非时,忽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县衙走出来。
定睛一看,正是盛若海和盛县丞。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四人停下脚步,盛若海似笑非笑道:“这不是范氏的希望么?听说你父亲和哥哥已经去了广州府?”
“你就这么害怕我?”
盛若海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虽然上次没能得到鱼丸秘方略有遗憾。
但对于他,能占范凌恒的上风是比得到鱼丸更让他开心的事情。
鱼丸?撑死了一年能挣多少钱?
广州府甲子鱼丸也就千把两银子而已。
他为自己这次想到的办法沾沾自喜。
是他派人跟踪范凌远,再通过叔父盛县丞查账,知道范凌远作为流动摊贩没有纳税,便用门摊市肆税找到范凌远的漏洞,告知叔父派出捕快去抓人。
起初洪武年定征门摊市肆税是为了疏通钞法,即所谓的“增税回笼”。
本是为了疏通钱钞法而实施的临时税种,虽然现在宝钞形同废纸,但,但一直未废除。
而律法,只要存在,就代表平头百姓必须得遵守。
潮阳县极少收取门摊市肆税,但不妨碍在该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用。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所有的过程都遵循律法,即使知县来了也没什么好说!
“你这小子!没想到范氏这么看好你,连主簿和两房典吏都买通了。哼,别让我抓到把柄,否则有你好看。”
盛县丞满是愤懑的说道。
平日知县不在时,他经常午时前才到县衙,没想到就这一点,让范氏钻了漏子。
本来想讹诈他家鱼丸秘方没成功,一千两银子也全部填充县内财库,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盛县丞很是气愤。
范凌恒得了范氏的保护,如今再找他纰漏不容易,杨知县今日又回来了,盛家得消停一阵子了。
“盛大公子,这次可多谢你给我提了个醒。”
炎炎夏日,范凌恒语气如常,眸色黯然,眼里毫不掩饰地透着冰冷。
大明有着大明的社会规则,在实力差距悬殊的时候,只能遵守这个规则,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受人要挟。
这次只是一个简单的门摊市肆税,但下次触犯要人命的律条呢?
在这一点上,范凌恒确实要感谢盛若海。
“呵呵,不用谢,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还有半年时间范氏布行就要改名盛氏布行了。”
盛若海只知道范凌恒被范氏保护的很周全,但还不清楚他已经在家族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范凌恒听了不屑地瞥了盛若海一眼。
笑话,潮阳县的布行?
他早已不放在眼中。
‘又是这种眼神,又是这种什么都了然于胸的态度!’盛若海被范凌恒气得够呛,气冲冲离开了县衙前的广场。
盛县丞上下打量着范凌恒,瞧不起道:“小子,我等着你明年的县试,你的试卷我一定会好好欣赏,希望孟教谕能比得过南京国子监来的博士。”
言语之中完全没把孟教谕的教书水平放在眼里。
“怎么了?县衙乃一县重地,何人在此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绣着鸂鶒(音xī chì)绿袍,头戴二两乌纱帽、束素银腰带的中年人出现在官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