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阳县有两大走私船队,一是范氏;一是盛氏。
范氏在吕宋的造船厂正在如火如荼的建造新式船只,听说最迟两个月,大明的第一艘盖伦船就可以下水了。
范家船队本身有福船一搜,鸟船四艘。
平日出海贸易,福船主要载货,但因船大,不灵活,火力和巡逻的责任更多是放在鸟船身上。
盖伦船下海后,鸟船对范氏团队的作用就小了很多,闲置下来又太可惜,不如派鸟船出海巡逻,既能获得杨知县的好感,又能顺手给盛家挖个坑。
潮阳县两条入海口方便上岸,一个是榕江入海口,一个是练江入海口。
范家承担练江入海口的巡逻任务,那盛家作为唯二有走私船队的家族,是不是应该把榕江入海口的警戒工作做起来?
就范凌恒所知,盛家没有福船,只有鸟船十数艘,鸟船对于盛家,既是货船又是火力舰,少上一艘都能对盛家整体的海上力量造成影响。
如果盛家不做怎么办?
笑话,杨知县在潮阳县两年,把整个盛家治的服服帖帖,连正四品的广西按察副使盛若林都不敢贸然插手盛家本地事务。
若盛家真是杵逆了杨知县底线,这位知县可是有能力直接向当初留任京城的同窗寄出书信一封,到时候京城的各位同学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让整个盛家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盛若海既然给范凌恒上了眼药,还是正大光明的上。
这次,范凌恒也要正大光明的把整个盛家拉下水!
我范氏为了保卫潮阳,愿贡献鸟船四艘,你盛家跟不跟?
盛家必须得跟啊!
但范氏的新式帆船最多再有两个月就能下水,最多大半年就能把四艘鸟船的空挡给补齐。
盛家即便也有自己船厂,也能补上,但他们补上的是鸟船啊!
一来一去,两方海上力量就有了差距,有了差距后,海上出点事故,见了海盗,整个盛家船队被团灭,这也是很正常的吧?
既然已反目成仇,那就往死里下狠手,把所有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削减盛家的海上力量,这只是第一步。
果不其然,听了范凌恒的建议,杨知县当即拍着桌子站起身,高度赞扬了范凌恒乃至范氏愿意献出船队的做法,同时对潮阳县百姓做出的卓越贡献。
同时,也在范凌恒的引导下,琢磨着这几日需要与盛家家主见个面,聊一聊盛家船队的事情。
但这还没完。
范凌恒接着杨知县的称赞,大义凛然道:“大人,福建行省漳州府因近年来倭寇入侵严重,百姓纷纷来咱们这儿避难,不如让我范氏承担一些流民的安置工作,一方面可以控制流民,以防生变;一方面还能展现出先生爱民如子的一面。”
这会儿的官员考满中,防止民变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考核项。
嘉靖三年爆发多起大同兵变,嘉靖十四年爆发辽东兵变,嘉靖三十九年爆发振武营兵变。
特别是在嘉靖三十四年农历腊月十二,陕西省发生人类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地震。
仅在册百姓就有名者便达83万有多,不知名者不可胜数。
大明从国库调拨大量资金用于救灾,导致明朝国库连续两年亏空,加上地震引发的自然灾害和瘟疫导致大明税收减少。
同时引发的一系列民生问题更是导致大明民变频频发生。
防止民变工作成了各地大小官员的重中之重。
广州潮州府和福建漳州府相邻,现福建诸地倭寇成灾,潮州府揭阳、惠来、潮阳、普宁四县临近漳州,故成为福建大多流民的首选目的地。
潮阳县外有流民数千人,虽人数不多,但聚在一起总是个麻烦事。
范凌恒主动提出可以安置这些流民,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杨知县现在看着自己这个新收的学生越看越顺眼。
但他也有疑虑:“范氏我记得也就数千人,你们能安置的好这些流民么?”
范凌恒呵呵笑道:“先生,你刚才的注意力都在新式弗朗机船的图纸上,学生说的另一个……”
杨知县皱着眉头思考了下,颔首道:“另一个?是那个新式纺织机么?”
不怪他忽视了新式纺织机,即便他曾任工部郎中,但整个工部是围绕着大明的工程、水利、军械等进行改良和制造。
纺织机这种东西在他看来无非就是制作机器的器具,又不能对国家有利,这有什么好重视的?
范凌恒微微一笑,也没有过多去解释新式纺织机能产生的作用,只是说范氏未来会成立大量的纺织作坊,范氏子弟会大量在作坊做工,所以需要大量人口来进行耕种。
“什么?范氏疯了么?地都不要了,干劳子棉纺织作坊!”孟教谕满脸愕然,不可思议道。
在这个以田地多寡决定个人财富多少的时代,田地在人们的心中处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
无论是官员还是富商,有钱有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屯田——商业和技术的在这个时代远远没有田地重要。
所以范凌恒提出范氏的这个做法遭到了孟教谕和杨知县的不解。
“孟先生,你相信我,范氏这么做一定不会对潮阳县造成任何损失,而且还能给咱县里带来好处。”范凌恒摇了摇头,自信满满道。
“只不过,有一事希望杨先生可以答应。”范凌恒把目光投向杨知县,缓缓道。
“嗯?所谓何事,你只管说。”杨知县得了自家学生的新船图纸,正是心情大好之际,暗自决定只要范凌恒的要求不过分就应了他。
“学生听闻之前在江南一带曾经实行过征一法;浙江有过均平银;成化、弘治年间,福建也出现的纲银法,以上税法均为代役岁费征收办法……”
听着范凌恒的话,杨知县不住点头,以上这些税法他并不陌生,前些年他还在京城时,同窗张居正就非常推崇南方这种把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的税法
“难不成?”杨知县目不转睛的就看着范凌恒,脸上闪过一丝愕然。
接下来范凌恒就让他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学生想把整个范氏和这些流民的徭役以及其他杂征全部折成银两,进行纳税,不知是否可行?”
范凌恒说完,杨知县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指着范凌恒笑道:“你这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咱们广州府要实行均平银了?说,广州府上谁给你们透露的消息?”
“什么?咱们广州行省要实行均平银?”范凌恒一脸迷茫道。
刚才那些资料都是他在范家的藏书阁里翻找出来的,再往后“一条鞭法”还得个二十二年才能出来,所以他是真不知道广州行省在这个时间实施过均平银。
见自己学生这幅样子不像是装的,杨知县又高看他几眼。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对政事、朝廷的敏感性,有人能通过朝上一系列的动作预判下一步朝廷会做出哪些决策,这种判断出现在为官一二十年的老油子身上杨知县丝毫不会吃惊,可范凌恒才多大?
这种对政事的预判性,除了天赋异禀外,杨知县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他把吃惊、欣喜的心情压在心里,开口解释道:“京城都察院,监察御史潘季驯奉命巡按广东,与两广总督吴桂芳商议,决定在广州省施行均平里甲法。”
均平里甲法,即先计算州县的需要,估计所用的多少,让老百姓依照自己的劳动力向官府纳银,一旦有过客或者公费的支出,都由官府发出银两,派购买,里长只是在官府处理公务,甲长则全部下放回家务农。
杨知县解释完之后,范凌恒不由笑歪了嘴,他本意是为了解放范氏的劳动力,给纺织工坊提供更多的工匠。
可没想到歪打正着,与总督和监察御史所提不谋而合,怪不得刚才杨知县会误认为他早已得知消息。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这个请求。
……哦,不,现在不叫请求,应该叫坚决拥护并执行总督大人的命令!
这种做法,毫无疑问的会得到杨知县的大力支持!
纺纱机、均平里甲法,意外因素加上主动因素,在这一刻,范凌恒心里乐开了花,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计划竟能如此顺利的实施,原本备好的一套说辞完全用不上了。
科举要按部就班,县试、乡试、会试一级一级的考上去;
为官要正七品——六品,一步一步来;
生意也要找好原材料,制作好机器,找好买家,也得一步一步的来;
复仇亦是如此。
第一步,削减盛家的海上力量;
第二步,就该轮到盛家的地面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