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一科,只要留在翰林院授予庶吉士的,都可以算作是徐阶的门生。
彼时他为吏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是翰林院的最高领导。
所以,徐阶这么要求,张居正毫不犹豫的便答应下来,老师要给学生写封信,岂不是稀疏平常的一件事么。
可徐阶刚说出要他写到信中的内容,张居正的笔尖便停了下来。
“先生,确定要这么写么?”张居正抬头看着恩师,缓缓问道。
徐阶点了点头,确定道:“便是如此,写吧。”
随即,在张居正笔下,一样漂亮的隽秀小楷跃然纸上。
“……你可凭此功劳重回工部……至于范凌恒,若能中进士,老夫自是可以照料一二;若名落孙山,可以贡生身份入国子监读书,既有过目不忘不能,到时便以背默为主,未来自是有望为官。”
写到这儿,张居正已心如明镜,了然于心。
徐阶要让杨世芳占了他弟子的功劳,作为重返京城的筹码。
杨世芳因杨继盛之死上疏朝廷,得罪了严嵩才被贬潮阳,虽本质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得罪了严阁老就是最大的问题。
“……你当把此套图纸递给严世蕃,一为消解你之前所作所为;二来胡宗宪在东南任江南一地总督,最是需要此等船只,但若由你上奏或由老夫出面,此事必不可成……”
张居正笔下一顿,心中暗道:“老师依旧是当年的老师,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此中关键。”
徐阶此时整日闭门不出,创作青词,政事上唯严嵩马首,但就从寥寥数语中,张居正知道,恩师洞若观火,政治眼光依旧。
胡宗宪独掌江南一地军政大权,但他是由严嵩干儿子赵文华一手提拔出来的,且和严嵩私交甚密,是严党中人。
而杨世芳得罪严嵩,由他上疏递给朝廷的东西,即便再是有用,严嵩也不会采纳,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脸。
不仅如此,这事也不能由徐次辅来做,刚才恩师已经说的很清楚,此乃不世之功。
他现在虽名声狼藉,但论官职仅在严阁老之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不能也不敢在这时贪功,以惹严阁老猜疑。
所以,新式船只的图纸想要发挥作用,为江南百姓所用,只能走严嵩这条线。
更重要的是,杨世芳可以凭此功劳讨得严世蕃欢心,有望重新入京为官。
严嵩已经老了,现在的他已然不复前些年的锋芒,对朝堂的局势判断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最近几年稍微安分了下来,竟然隐约有了些安然致仕的意思。
徐阶怎可饶他!
等待只因值得,隐忍只为爆发,徐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杨继盛的死,他临死前的五千字长疏《请诛贼臣疏》,字字诛心,可诛的是他徐阶的心啊!
每当夜深人静,徐阶心中忆起这篇文章,里面每一个字在他眼前都泛着血红,彷佛在提醒他“这是你的学生用生命和鲜血写下的文字,可你徐阶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啊!”
屡屡此刻,他眼中常含泪水。
这些年,严嵩老来成精,犹如王八一样,无从下手。
但他的儿子严世蕃却依旧气焰嚣张,既然如此,那就给他加把火,从严世蕃身上打开缺口。
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以来,他已经在皇帝身边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严嵩和嘉靖早就超越了一般的君臣关系。
皇帝已经习惯了严嵩,习惯了他的言谈举止,习惯了他的小心伺候,他们已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可皇帝可以习惯严嵩,却不会习惯严嵩的儿子,严世蕃。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徐阶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严嵩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枝繁叶茂,只是因为严世蕃。
而严世蕃在政事上的能力还不足以让徐阶感觉可怕,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严世蕃比严嵩更善于揣摩皇上的好恶喜怒。
嘉靖帝有一个喜好——喜欢观经史诸书。
遇有不解其意的,便用朱笔写在纸片上,令太监交于严嵩等值班阁臣讲解,立等回话。
徐阶还记得,有天晚上,类似的询问之旨又到了,可严嵩与他作为值班阁臣,皆不晓其义。
但当时严嵩安慰众人说:“无过虑!”
随即密录皇帝所问,令人从西苑宫门门缝中传出,飞马送至相府,要严世蕃立马作答。
严世蕃当即指出此语在某书第几卷第几页,做何解释,立即回报。
他当即找来该书翻检,果然如此,遂按其解释并附书呈送,当时,皇帝很高兴。
这等事情屡屡发生,徐阶便是清楚,严世蕃是严嵩的智囊,也是严党的支柱,要斗倒严党,严世蕃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坎。
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个人,嘉靖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虽然严世蕃狡诘机智,博闻强记,写的一手好青词,但他也有一个大问题,便是沉湎淫逸、贪财好色。
据徐阶耳闻,严世蕃曾说过:“朝廷不如我富。”
既然如此,那便让杨世芳把新式船只图纸递上去,徐阶相信,以严世蕃的聪明,一定可以明白,造一艘船需要花多少银子,而他又能从中捞取多少银子。
造船不比其他,只要偷工减料,必然会在航行时出问题,即便侥幸在航行不出问题,在海战时也一定会出毛病。
如果足料造船,以严世蕃之贪婪,必然会在其中贪腐。
如果出了问题,严世蕃必然脱不了干系,虽然船上的军士可能会因为粗制滥造的船只丧失性命,但徐阶认为,只要能扳倒严嵩,一切都是值得的。
徐阶口中给张居正交代,让杨世芳老老实实把图纸献给吏部尚书严世蕃,但他用手指沾了沾面前茶杯,以手写下三句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随即长袖一擦,把水字擦了个干干净净。
徐阶这是给严世蕃挖了个坑,至于他跳不跳?
徐次辅认为,一个连皇子岁赐都敢延误发放的人,只要有利可图,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只不过,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于杨世芳,如果他不愿意向严世蕃示好,那徐阶只能静观其变,再次寻找合适的机会。
至于他的那名学生范凌恒,徐阶还不放在眼里,一个国子监的名额已足够安抚这等小家族出来的少年。
张居正把书信写完,不待墨干,便起身收入袖中沉声道:“先生,学生一会儿就派家仆尽快赶往潮阳县,以告知闻悦。”
徐阶点了点头,看了看张居正两眼,缓缓站起身:“你要好好劝一劝世芳,一切要以严阁老为主,有了新式图纸,肯定要呈给严阁老才能定夺如何使用。”
张居正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虽然这封信中如先生所言,全是劝导杨世芳的话语,但刚才先生用手指沾着茶水写下的字让他知道,次辅大人肯定还有其他安排。
可能有些东西并不适合写在信中,也不适合告诉他,但他知道,恩师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既然如此,他作为学生的,除了这封信外,还会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杨世芳带去一封口信。
张居正看着徐阶踏过门槛,走出书房,面向曙光,身后的影子一开始遮住了门槛,朱色的门槛在影子的笼罩显得漆黑无比。
但徐阶一个转身,朱红色的门槛复又在曙光下呈现出它犹如鲜血般的颜色。
张居正看着门槛在光影下的变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劝杨世芳接受次辅大人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