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确认了范凌恒的身份,邀他来亭中小叙。
范凌恒跟着侍女脚步,穿过两条回廊,来到这酷似后世苏州园林的山石水池正中央的亭子内。
只见一袭月白色长袍、衣袂飘飘的唐顺之正手持一卷古籍,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宛如一棵苍松,遗世独立,周身散发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他面庞清瘦,脸色略显苍白,却更显其儒雅与沉静,眉如远山,微微上扬,蕴含着淡淡的书卷气。
虽然他两鬓白发斑斑,但双目明亮而温和,恰似两潭宁静的湖水,胡须整齐而洁净,在下巴处微微飘动。
见范凌恒和戚继光到来,唐顺之把手中书卷放置到旁边石桌上,扶着长须,笑眯眯道:“范凌恒是么?”
范凌恒站在原地,腰杆挺的笔直,显得有些拘谨,听到唐顺之的问话,连忙沉声道:“正是弟子。”
见唐顺之的感觉和见戚继光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对于后者,因为现在其年龄还不大,而且范凌恒很清楚戚继光未来的功绩,所以两人第一次见面范凌恒是把自己放在了类似追星族的脚步上。
可唐顺之,在史书的名气没戚继光大,也没有在历史课本上展露过他的名字。
可,这并不代表在现实,他的名气要弱于戚继光。
恰恰相反,从范凌恒多方打听的消息来看,唐顺之在如今大明文坛堪称继王阳明后的第一人,而且入仕两年后,在文治武功上的多番成就令人咂舌。
再加上范凌恒这次可是要跟着人家学习来着,自然对唐顺之心生敬畏。
“哈哈哈,不要拘谨,坐,坐。”唐顺之看出范凌恒的拘谨,笑了笑,招呼两人坐下,并让侍女给几人端茶倒水。
“刚才我听到你作了首芙蓉诗,诗句由夜雨声把凉爽送入梦境,别出心裁的描绘了凉秋降临。此诗当得起我听过的芙蓉诗前三,可我记得世芳明明不善于作诗啊?你作为他的弟子,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唐顺之抿了口上好的绿茶,笑眯眯道。
“不敢,学生能有今日成就,离不开孟教谕和杨知县的谆谆教诲。”范凌恒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
或许是杨知县在信中也说足了范凌恒的好话,唐顺之看着面前尊师重教、颇有古人遗风的范凌恒是满心欢喜,也或许是范凌恒的年龄足以做自己孙子,这就是隔辈亲也说不准。
几人坐下闲聊,不一会儿,范凌恒便逐渐敞开心扉,和唐顺之的关系也活络起来,而人在熟悉之后,话便开始多起来。
“你这小家伙,怪不得世芳要把你派来我身边。”聊到尽兴处,唐顺之不禁拍着竹椅扶手哈哈大笑道。
唐顺之号称全才,而全才代表着在多个领域都有出色才能,而他和人聊天时也往往天马行空,大多数时候,他说到这句话,别人往往不知其所以然。
这也导致他和人聊天往往不够尽兴。
可他在范凌恒身上见到的仿佛是小一号的自己,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甚至在某些方面涉足的比他还要深刻。
“你说的大地是球状的,我是非常赞同。可你说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在南北尽头竟是终年冰雪覆盖之地,这可让人匪夷所思了。”
“还有咱们围着太阳画圆,由于圆形轨道有远有近,这才导致了昼夜长短的变化和四季的变化?”
听着这新颖的理论,唐顺之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浑仪和浑象的都是圆形的,莫非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都已知道这个道理?而我等今人却不得而知,岂不荒谬。”
不过他也就随口感慨,研究天象是他二十年前的兴趣,如今的他,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听闻,你有一种新式战舰,比如今弗朗机国的战舰更加先进,可他信中语焉不详,说要等你来杭州了再详细告知于我?”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芳是什么人他再了解不过,唐顺之相信他不会妄言,而这位弟子信中所述“能改变大明水师之孱弱的新式船只”这句话,引起了唐顺之的极大兴趣。
这是他对范凌恒态度温和的前提之一。
范凌恒一听,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图纸,把图纸在石桌摊开,他指着图纸道:“这便是新式战舰的图纸。”
戚继光听唐顺之说弗朗机船便坐不住了,他在浙江领军的时候,没少见弗朗机人和当地士绅走私,也曾见过弗朗机人的船只,他得承认,在火力迅猛和速度这块,大明水师的船只确实比不上弗朗机船。
“好啊,你这小子,有如此杀器竟然一直瞒着我!”
他笑着凑到图纸前,认认真真看起盖伦船的图纸,完全没留意范凌恒嘴角那么一抽。
给你……你是能主导着把这船给造出来还是能把图纸递到朝里?
范凌恒对于现在戚继光在官场这条鄙视链中所处的位置有很清楚的认知。
唐顺之站起来——范凌恒敏锐的发现他是拄着拐杖站起来的。
“咳咳……”唐顺之咳嗽几下,看见范凌恒盯着自己拐杖,笑着解释道:“前些日子在海上时间呆久了,卤侵炎蒸,旧病发作,医师看了说我是胃心痛,需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不碍事,这病从年轻时候就有,跟了我十几年,老生常谈罢了。”
说完,还揉了揉自己左侧腹部。
范凌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如果他没猜错,左侧腹部痉挛、疼痛,十个里面九个是慢性胃炎,前世他因为作息时间不规律,且抽烟喝酒,三十来岁就有这毛病。
后来他在治疗的时候得知,经常短期内,环境变化大的,也容易得这病。
范凌恒估计,唐顺之明年去世八成也是慢性肠炎,未来大概率是因为病情未愈,带病出征,而后胃出血——这是非常容易造成失血性休克、窒息死亡的疾病。
在这个没有外科手术的时代,如果胃部出现大量出血,那人基本上不可能活下来。
毕竟唐老爷子前半辈子都没怎么在船上待过,也就是从去年开始,一直在海上漂,得上胃炎实属正常。
他看着两人仔细端详图纸,摸了摸自己没毛的下巴,考虑有什么办法能够拯救一下自己师公。
突然,倭寇,日本,钱,银子,戚继光,胡宗宪,徐渭……等等众人的名字一一在他脑中浮现。
一个能主宰他们命运的人名在他脑中缓缓而出,一幅幅画面汹涌而来。
那是身着白色素衣的嘉靖,拿着一张奏折:“两百多万两银子三条船,游南游北,我大明这条运河是为他们修的了!专留下一百万给朕修万寿宫?朕的钱!!他们拿二百多万两,朕分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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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段有的读者应该不陌生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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