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如果要修改,所需付出的代价和精力将会是现在的成百上千倍。
更重要的是,朱元璋意识到,藩王政策中可能隐藏的隐患,很可能不会在他这一朝爆发,甚至在太子朱标继位后,其中的一些隐患仍然不会发生。
这意味着,如果自己制定的政策真的存在隐患,当它真正爆发时,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原本的小毒瘤此时很可能已经长成了大明的附骨之疽。
也就是说,他会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巨大的祸根。
“让他们现在去就藩,一方面是为了稳定北方边境的局势。
比如,燕王去北平就藩后,如果乃儿不花再次出现在喜峰口或古北口等地,我大明的藩王就可以先给他们一个教训。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后续赈灾的相关事宜。
比如,让秦王尽快去西安府就藩。虽然整个关中这次没有遭受太大的灾害,但附近的延安府、庆阳府甚至河东一带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寒灾。
这时,如果有秦王在西安府坐镇,那么各项事宜的开展也能为朝廷减轻很大的压力。”
这些安排原本就是朱元璋当初制定藩王政策时所涉及的方面。藩王除了要拱卫应天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那就是防止地方权力落入地方大族手中。
“陛下既然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全,那依臣之见,藩王们确实也到了该去就藩的时候了。”徐达此刻也趁机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其他皇子臣不敢妄言,但燕王是臣的女婿,这些年来臣也算是一步步看着他成长起来的,现在也确实到了他出去历练一番的时候了。
否则,以他的性格,继续留在应天,恐怕会给陛下惹出更大的麻烦。
宋濂宋学士脾气还算好的,都被他气成那样。如果他日再遇到一个固执的夫子,直接被气出个好歹来,那到时候传出去势必有损陛下的圣名。”
这时,看到朱元璋的情绪不太高,徐达作为老朋友,也用燕王这个熟人开了个玩笑。
“天德,如果在半个月前遇到这种麻烦事,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纠结。不就是让一群臭小子出去闯闯,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听到徐达提及朱棣之前惹的麻烦,朱元璋的脸上也露出了几丝无奈的笑容。
然而,他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又陷入了焦虑之中。
“但是自从那天太子回来,向朕转述了诏狱里胡惟庸侄子的话,朕觉得这件事还需要再仔细考虑一番。”
这时,胡轲当日所说的“把爵位变成职位”这句话再次在洪武大帝的心中激荡。
“胡惟庸的侄子?臣这些年没听说过胡惟庸还有个侄子,只知道他先前有个侄女,还嫁给了李存义的儿子李佑。”
突然听到皇帝提到胡惟庸的侄子,徐达一时间有些迷茫。
要知道,徐达和李善长虽然现在看起来分属不同的体系,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当年跟随朱元璋一起打江山的淮西勋贵的代表人物。
而胡惟庸虽然高居丞相之位,但说起来,在徐达和李善长面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后进的晚辈而已。
虽然胡惟庸可能比徐达年长一些,但帮派的排名并不是根据出生的日期来决定的。
他们都属于淮西勋贵这个大派系,私下里不可能没有任何往来。
在这些正常的交往中,谁家有什么人,尤其是兄弟侄子这样的近亲,对大家来说都不是秘密。
因此,当皇帝陛下提起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人时,徐达的脑海中充满了疑惑。
“哦,对了,我也是后来毛骧把证据拿上来之后才知道的。
胡惟庸以前有一个弟弟,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弟弟一家就离开了胡惟庸,去了滁州乡下生活。
这次因为胡惟庸所犯的案件牵涉巨大,毛骧仔细审查,才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消息。”朱元璋向徐达解释了一句。
“胡惟庸能把自己的亲侄子这件事隐藏得这么深,看来他心里确实有些不同的想法。”
这个时候,朱元璋不需要再提醒,徐达一听到这个情况就下意识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在这个年代,一个男丁对家族有多重要,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清楚。
特别是对于朱元璋和徐达这样真正从底层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家里多几个兄弟在村子里意味着什么,他们非常清楚。
胡惟庸这些年能把自己的侄子这个消息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如果说这里面没有一点猫腻,那恐怕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你说得对,根据毛骧后来的审讯结果,这个小子确实不同凡响。
他面对死亡的态度与大多数人完全不同,同时他在狱中对燕王说的话,有很多连我都觉得很有道理。”
自从朱标把诏狱里发生的事情转述给朱元璋后,胡轲的一些观点就一直萦绕在朱元璋的心头。
毕竟,对于朱元璋来说,他现在最关心的除了胡惟庸案外,就是藩王就藩的问题。
胡轲的言论无疑引起了朱元璋的重视。
然后,朱元璋几乎原封不动地把朱标当时转述给他的话转述给了徐达。
徐达听完皇帝的话后,不出所料地皱起了眉头。
虽然表情都一样,但徐达的第一反应却完全跑到了朱元璋未曾设想的方向。
“燕王殿下在诏狱里的行为,多有僭越,如果陛下放心的话,那就趁我这个岳父回去后亲自教训这个臭小子。”
徐达一通话说完,差点让对面刚喝了一口茶水的朱元璋一口全喷出来。
“好你个徐天德,我现在跟你说的是,那个叫胡轲的小子话里牵扯到的藩王政策。不是来跟你面前絮叨朕的儿子,你的女婿到底做了什么不像话的事。
我要说你这家伙现在是不是诚心要给朕添堵,你要想教训你姑爷,你回去关上门想怎么折腾都行。再不济了你把他拉到军队里去,让他上阵冲锋,朕也舍得。
但现在朕想跟你说的是这件事吗?朕想听的是你准备如何教训自家姑爷这种事情吗?”
一时之间,心里产生的不满,以及险些被水呛到后产生的不满,让朱元璋这个时候在自己老朋友面前也不加掩饰,直接把心里的吐槽放在明面上说了出来。
“臣知道陛下的意思。”然而,面对明显有些暴走的皇帝,徐达这个时候却只是淡淡地回了这么一句。
“你既然知道朕的意思,又何必在这里平白扯些无用的东西。”听徐达这么一说,朱元璋也意识到这是徐达在转过弯来提醒自己。
但此刻的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不需要徐达的提醒,他需要的是徐达关于胡轲那番言论的提议。
“正是因为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所以在这个时候臣才不能开口。”徐达的语气无比坚定。
“把话说清楚了,今天你徐天德要不把这里边的缘由给咱掰扯清楚,明天我就把燕王一家圈到府里禁足,到时候你那个掌上明珠你也就别想见了。”
心理的不满持续增加,朱元璋这个时候也有一些冲昏了头脑,当着徐达的面给他做了一份基本上没什么意义的威胁。
但这个时候对于他来说,皇帝并不需要给出具体的威胁,皇帝只要把他的态度表明了,那自己就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既然陛下让臣直说,那臣就只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胡轲言论中涉及到的地方是否正确,臣先不谈。
但他给出的策略里同时将勋贵和藩王绑在了一起,这就让臣不得不选择回避。
毕竟现如今大明的朝堂之上,臣这个勋贵就是与藩王关系最紧密的那一个。
如果真的按照胡轲所说的方案去执行的话,那么臣与燕王殿下毫无疑问将会成为最大的利益既得者。
当此之时无论臣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将来一定都会收到朝廷上其他人的非议。”
虽然胡轲的言论让徐达同样陷入了一阵思索之中,但很快这位大将军便又重新回归了冷静。
他现在如此做,倒也不是想彻底地回避这件事情,而是想在皇帝面前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皇帝可以说他把自己当做兄弟看,但徐达却不能把这些话完全当真。
虽然如今的他已经是大明的第一功臣,但再怎么说自己也始终是臣,而人家是君。
徐达承认,在他小时候和眼前的这位大哥一起受欺负,以及刚刚跟随他的时候,他们的关系确实非常亲密。
那时候,只要对方叫一声兄弟,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但是,当朱元璋登上皇位后,徐达在面对这位儿时的好友时,只能把所有以前的感情都收起来,规规矩矩地做一个臣子。
毕竟,他小时候那个可以无话不谈的伙伴叫朱重八,而不是眼前这位名叫朱元璋的皇帝。因此,尽管皇帝陛下让他说出心中的想法,但徐达还是再三推辞。他想要明确自己在说话时的责任界限,以防止将来皇帝反悔时,自己至少有一个抗辩的机会。徐达有这样的想法,虽然让朱元璋感到有些伤感,但并不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身处高位久了,虽然不能完全了解手下大臣们的想法,但朱元璋毕竟不是普通人,他设身处地地考虑,还是能理解这些臣子的难处。
“徐天德,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了,如果是在朝堂上,或者是在其他什么场合,听了你这样的话,我就认了,绝不会再逼问你。但是今天不行。”朱元璋说着,突然站起身来,这突然严肃的样子,让徐达也无法继续安稳地坐在那里。
“我今天特意把你叫到这暖阁里来,就是想听听你这个老兄弟说说真心话。你大哥我现在遇到难处了,身边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可以真正相信的人了。如果今天你不帮这个忙,我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朱元璋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桌案的另一边,烦躁地把那里放着的几本书扔到一边,然后强行深呼吸调整情绪。
此时此刻,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大家还在濠州城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的自己处处受制于人,不仅要应付郭子兴交付的任务,还要防着郭天叙不断的阻挠。但那时候,身边的这帮兄弟对自己却是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那个时候的大家伙才真的是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
现如今,当年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终究被一群放牛出身的家伙办成了,但是兄弟们之间的感情却在这样的过程中早已不复当年那般。
当年的战友,老的老死的死,剩下能说说知心话的就只有那么几位。而这其中能真的听懂自己心思的,也只有徐达、汤和以及李善长几个人了。而如今汤和这家伙一门心思的想回乡下养老种地去,他那乞骸骨的奏本都不知道上了多少遍,但朱元璋就是一直赖在那里不批。而李善长就更不用提了,原本因为当年刘伯温的事情,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裂痕。
到如今,在胡惟庸这件案子在朝野之间闹起轩然之后,自己与当年那位无所不谈的李先生,也就彻底疏远了。如此一来,朱元璋悲哀的发现,在自己建立大明整整第十三个年头的时候,自己终于和当年的秦皇汉武一般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朱元璋这边的神情已经十分落寞,这一切自然也被徐达看在了眼里。不过尽管已经体会到了皇帝的情绪,但徐达依旧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选择打破双方之间的藩篱。
“既然陛下想知道臣的想法,那容臣回去上一道奏本便是了,今日见陛下的面,臣经深思熟虑,不敢将不成熟的想法遗落在陛下面前。”徐达最终还是拒绝了朱元璋的好意,他也不想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但事到如今君臣之间的位置使他不得不这样去做。
听到徐达又一次敷衍了自己,朱元璋这个时候已经哀叹的闭上了眼睛。“若是常遇春还在的话,此刻定然不会是天德你这般模样。”
落寞在心里不断蔓延,等差不多快要将朱元璋的心全部包裹在其中的时候,突然这样一个名字从他的心底里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