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空墨得更加透亮。
月亮沉隐,星子稀疏。
许县曹氏别院后的水田岸边,曹操父子围坐篝火,烤了一只小羊。
篝火摇曳,肥美焦黄的羊肉上油脂滴落,“嗤嗤”作响。
曹操些微杂乱的浓密胡须被染了一层橙黄,面色阴晴不定。他伸手取过一坛两年份的醇酒,拍去泥封,递给旁边的曹昂。
曹昂抽了抽鼻子,不情不愿地接过,揉着被棍棒打肿的屁股。
老贼也太狠了,终究还是被他狠狠揍了一顿。
这时羊肉的脂香气已经弥漫开来,豁开的肋稍、尾椎都有了一点焦黑。
曹操转了几下全羊,径直取下放在身旁的食案,抽出短刀细细切碎。
曹昂看到他手中湛若秋水的好刀,眼前一亮。视线移到表皮焦黄内里粉嫩的羊肉上,他忍不住大吞口水。
如果不是还在和老曹赌气,他大概早就扑上去抢过羊腿大吃起来。
东汉时,即使是贵族豪强,日常的饮食也是以素食为主。没办法,畜类繁殖不易,肉食很珍贵。
曹氏自然也不例外,虽然有曹昂组建畜牧团队,增加了牲畜的繁殖量。可曹氏庄园自然还是以贸易、生产为主,并不许随意宰杀牲畜作为食物供应,所以吃肉对于曹昂来说,就等同开席。
切过羊肉,曹操重新跪坐回草席,拿出一块鹿皮细细擦拭宝刀,收起。
然后他才取过一只羊腿放到曹昂面前的食盘:“白日赶路,还去打了猎?”
曹昂没想到他忽然这么问,不知道是好是歹,含混支吾。
“饿坏了吧?快吃啊!”曹操一反常态,慈眉善目。
曹昂更不敢乱动了,试探性地撕下一块羊腿,塞进嘴里,齿颊喷香。
“平日不准你多饮,今日我父子彻夜谈心,一醉方休。”曹操捧起酒坛,豪放而饮。
曹昂越发摸不着老爹的意思了,只能勉强陪饮。
两人很快就吃下了半只羊,喝下大半坛酒。
曹操脸颊微红,忽然摸摸曹昂的脑袋:“竖子,阿父舍不得打你啊!”
“那你还打肿我屁股?”
曹操长叹口气:“不打你,如何服众?”
曹昂心里咯噔,心想以后到了战场,你会不会也来一句“阿父不想杀你,不杀你如何服众”?
曹操不知道曹昂心思,看到儿子发呆,还以为自己这肺腑真言感动了他。
“儿啊,你如今年纪还小,而那张氏也未受……能告诉阿父,你为什么要作弄她吗?”
曹昂低头,转转眼珠:“她要杀我。”
于是他把白日进院子如何被护卫拦阻、张氏如何偷袭,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这张氏是张俭后人,要杀侯氏一族报仇。侯氏庄园在京,她一定是要去京城的!咱们不能让她去,又不能放她走,所以,不如让孩儿送她们回谯郡……”
“胡说!”曹操醉眼惺忪,断然大喝,“张氏是诗礼传家的名流之后,而且势单力孤,怎么会偷袭于你?她一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弱女子,如何敢去找势焰滔天的宦官之后报仇?”
他猛地将手里的排骨拍在食案,指着曹昂大骂:“你这竖子,为了不去京城,竟然也学会谗言!”
曹昂没想到这老贼色迷心窍到这种地步,他瞪大了眼睛呼呼喘着气。活该你被人妻害死!
不对啊,你老贼没死,死的可是我啊!这和谁说理去?
他气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脑子却转过弯来。
这么说,老贼真的不知道张氏的谋划?可是他何曾出过这种疏忽?
不等他细细思量,曹操忽然叹了口气:“你不愿去洛阳,就不去吧!”
曹昂眼睛一亮:“真的?”
老贼死不死不打紧,打紧的是自己不用去洛阳,躲开董卓!
曹操大喝口酒:“答应为父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在陈氏举办的乡射大典上,拔个头筹。”
“啊?”
郡国每逢春秋,都会由长官豪右举行乡射大典,以明尊敬贤能、奖掖后进的典范。
大典上,由名士牵头祭祀,祭祀后,各家青年才俊会比试学问、技艺。拔得头筹者,便可获得声望,并且有机会受官长察举,推荐为孝廉。只有成为孝廉,才可以步入仕途。
如今颍川陈氏牵头的这场乡射,意义非同一般。
族长陈寔年迈,颇感来日无多,因此要通过这次乡射来提点后辈,品评风流,传承薪火。
据说以品鉴人物而享名天下的南阳许劭也受邀而来。凡是能经他品评的人物,一朝而天下知名。
四方郡国的名门士族听说了,都来参与这场盛事,期望族中后辈一跃登上龙门。
等候天时、潜心养望的曹操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可曹昂却犯了难。
他虽然武勇,力气很大,箭术却不精通。至于诗书,更是胡乱应付,哪里能够和那些家学渊源的子弟比拼。
“能不能换个条件啊?”他苦着脸。
曹操不高兴了,拍他脑袋:“竖子!大丈夫当无所畏惧,怎么一个乡射就怕成这样?是不是男儿?”
曹昂被他这么一骂,气性上来了:“怎么不是男儿了?答应就答应!”
说完以后才暗道不好,被老小子激将了……
曹操满意点头:“这才是吾曹氏麒麟儿。”
“阿父?”
“怎么?”
“那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讲,只要你拔得头筹,什么条件都好说。”
“我要张芙蕖。”
“噗——”曹操一口酒喷了出来。
……
……
天色微明,张芙蕖忐忑不安,起身跪坐妆台。
她之前被捆绑,曹操守礼不便进来,已经派农庄的村妇为她松了绑。
她眼眶微红,眉心紧蹙,俏脸满是怒容。轻轻抬手,分开了衣衽。
浑圆玉润映在铜镜中,熠熠生辉。
只不过,白皙上却勾画着一排排诗句。
那是曹昂写在肚兜,却洇上皮肤的诗句。
张芙蕖嘬动粉唇,细细读了,双脸羞红,然后“呸”地啐了口:“可恶的登徒子!”
她夜间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擦拭,可恼人的是,那登徒小鬼用的是名贵的千年墨,遇水不化……
想到这里,她恼恨地蹭蹭绣足,咬牙瞪着纸窗。
窗纸忽然响了两声。
张芙蕖敛去怒容,平静问:“如何?”
一老妇的声音极低,却在安静的黎明很清楚:“小登徒子告诉曹操我们的谋划,可曹操不信反而大骂。”
张芙蕖暗暗松了口气。
老妇是她早就散入农庄的内线,适才自告奋勇过来解绑,暗通款曲。
“可知道春华的消息,能不能救下被俘虏的门生?”
老妇叹了口气:“禀宗主,老奴无能,院落把守严密,无法接近,不知底细。”
张芙蕖点了点头:“也无可如何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只安插你一个内线……”
“不过,曹操已经被小登徒子灌醉。那个登徒子骑马从庄后出门了,不知是否去抓春华小主……”
张芙蕖眉头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