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旳开头并非为了指责或嘲讽。他的核心目的是向韩非表明,莪并不是为了求教而来。
韩非如果因此恼羞成怒更好,如果保持情绪稳定,也会因言论稍微转换态度,认真对待赵昌。
对韩非而言,他没有必要生气。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
但他确实讶然,没想到会有人以这种开篇来找他谈话。他平静地回答:“因为我在遵从君王的命令。”
韩非不认为国家能依靠外交强大,要想富强只能依靠国内的努力,但韩国人又不听他的。
赵昌:诶,这个回答,原来你这么听韩王的话吗?
他好奇地接着问:“君王希望您做什么,您就会做什么吗?如果韩王希望您为秦国效忠,您会愿意吗?”
你,这……
韩非停住。
仔细一想,韩王还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麻了。
“秦国,想要这样获得我的效忠吗?”他的声音变得冷冽。
下三滥的招数!
赵昌摇头:“我的问话怎么可能代表秦国呢?我只是好奇您有多忠于韩王而已。”
现在看来,确实有点忠。好像找到弱点了,但这个不太好用。
韩非说:“我忠于王上,是应该做的事情。”
赵昌明白了:“韩王派您前来秦国,一定非常信重您吧?”
韩非就是再厚脸皮也说不出承认的话,只道:“信与不信,不能影响我。”
这人,点子扎手啊。
油盐不进,态度很坚定。
赵昌放下了现在说服的心思,转而决定认真请教一点问题:“我明白了。我想知道在您眼中,韩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变得强大?您愿意告诉我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见了面才知道,原来你这么看重韩国,那我干脆就听一听你的真实想法。
如果我连真正的你都不了解,又怎么能真正说服你。
韩非安静一阵,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秦人,问我如何强大韩国?
你在说笑吗?
可赵昌的表情很认真,也很想听到他的答案。
韩非看得出这种真诚……真诚到……甚至让他感觉有点苦涩。
秦王一直与他聊如何强秦、如何治臣,根本不可能问他怎么强韩。
韩王更不愿意听,不愿意问。
到如今,真心询问他这个问题的,竟然只有面前这个人。
韩非勉强说:“等到王上远离愚蠢的重臣,开始任用智术之士、能法之士。”
“还有吗?”
“等到王上学会观察试探臣子,奖惩分明……”
“嗯,还有呢?”
韩非的声音越发干涩:“等到,王上能够把握权势,分辨利益……”
“嗯,嗯。为什么都是您已经写出的内容呢?这只是理论啊。”
赵昌睁着求知若渴的眼睛:“还有更具体的想法吗?比如,有谁是可以任用的?他可以用在哪个方面?哪一些法律需要更改?更改成什么模样?”
“……不,”韩非回避偏头,“……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都是我已经写出的内容?因为这就是我为了韩而写的啊!
我呕心沥血的成果,为什么无法让我最想要看到的人看到呢?
为什么和我谈话的是一个秦人呢?
为什么?
赵昌说:“您的意志找到可以托付的人了吗?在您之后,有谁可以接过您的旗帜吗?”
韩非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继承者了。
“……不要再问了。”韩非不想再继续说下去。
赵昌轻声叹息:“原来您是清楚的啊……韩国,现在是强大不起来的。”
所以你没有关注具体的人才,所以你没有思考针对韩的精确修改方案,所以你没有在意继任者的培养,所以你是在总结发表学说。
韩非登时对赵昌怒目而视,可他又明白,这话没错。
但凡没有前面的对话,但凡换另一个人,韩非一定会无情地用言语戳对方的痛处。
可现在,他只能无言垂下眼眸。
“您将国家变革的开始寄托给贤明的君王,您什么时候能等到那一天?所以您写下通用的言论,以期盼君王的醒悟。”
赵昌走近他,小声问:“为什么要等待君王才能开始呢?其他的公子呢?或者,您不也是韩国的公子吗?”
韩非怒,道:“荒谬!”
你竟然要蛊惑我?
赵昌便笑出来:“原来您不是为了韩的宗室?那您的理想是为了什么?韩国的人民?”
韩非皱眉,仍在回答前面的话题,道:“那是,以下犯上!”
“哦,原来还是为了韩氏。您的做法竟然只是等待吗?等待有人发现您,支持您?我还以为写出醒世言论的人是通透的,没想到竟然这样天真?”
真是,太理想了。
明明对权势与人性的分析鞭辟入里,所作所为却像一位天真的空想家。
赵昌看着韩非的表情,问:“您以为我在教唆您?您认为您的等待对韩有什么好处吗?韩能因此受益吗?”
他自顾自地继续道:“如果我是您,我可能会先隐藏自己,想办法教导韩王的公子,我会培养出一位可以托付的贤王,又或者是主动寻找志同道合的人……
“能够行动的方法有很多,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寄希望于别人来发现我、认可我。就算最后会失败又怎么样,至少我曾经拼命努力过。”
赵昌失望地叹道:“我敬佩您的思想,却无法认同您的做法。您真的想要重振韩国吗?那为什么不做出真正能对韩起作用的行为呢?您是一位理论的指导者,却不是一位实干家吗……”
你不是我期待的人。秦国或许缺指路的灯,可你的理论已经写出来了。秦国现在更缺能够披荆斩棘的人。
韩非沉默不语。
赵昌觉得今天也该到此为止,等了一会,拜谢说:“今日叨扰您了。”
感觉韩非有点要破防了,不能再继续了,不然说不定会触底反弹。
明天必来二战,看我以后不烦死你。这个北地,我去定了,谁都拦不住!
他转身离开。
韩非望着他的背影,沉声问:“秦王,与你……?”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选你当使者?
赵昌听到问话,停住脚步,回身,答:“我是秦王的二子昌。”
韩非不禁低头苦笑:“秦啊……”
秦王的孩子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韩呢?韩王,还有公子,为什么?
赵昌看着略带受伤的韩非,想了想,问:“明日我能再来向您请教吗?”
韩非垂首不言,过了良久,终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