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初平三年,十月底。
曹昂渡过大河,原路返回至东平国无盐城。
接着,他并不停留,取到印绶之后,便带着一行人直趋蛇丘县。
......
蛇丘县地处济北国南部,东临泰山郡,西接东平国,南边则是同属济北国的刚县以及鲁国治下的汶阳县。
自东向西的汶水,将蛇丘县、刚县,南北分割开来。
甫一进入蛇丘县境内,曹昂便舍弃众人,只带着三五人轻车简从,观察着各乡情况。
接连走过三个乡后,曹昂脸色越来越阴沉。
因为每个地方都乱糟糟的。
躲避战乱归来的豪右大宗,幸存下来的自耕农,因为战争而失去家园的本县流民,被粗略安置的黄巾俘虏。
各式各样的人,混杂在同一片土地上。
摩擦、斗殴、冲突,比比皆是。
尤其是,当一行人来到一座标示着“下讙”二字的宽敞华亭,看到一群流民正被数十个手持棍棒的壮汉驱赶时,曹昂再也忍耐不住,引马上前。
这群流民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群人扶老携幼,人人面黄肌廋,羸弱不堪,根本无法抵御手持兵器的壮汉,纷纷被打倒在地。
壮汉们则如同驱赶羊群一般,耀武扬威;脸上带着笑容,沉溺于凌虐弱小所带来的快感之中。
当其中一个壮汉狞笑着,朝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挥动手中木棍时,突然发现手臂不知何时竟被一只铁钳似的双手紧紧抓住,无法动弹。
曹昂随手将壮汉的胳膊往外一丢,壮汉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此时,这群壮汉的头领也发现了曹昂等人。
正要出言喝骂时,发现这几个不速之客竟然都骑着品相不凡的高大骏马,为首者更是身披白色大氅,贵气逼人。
壮汉首领心中一凛,硬生生吞下还未出口的脏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试探道:“尊驾何人?为何要阻挡我等办事?”
“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对一群老幼妇孺肆意打骂?”
曹昂不答,冷声反问道。
这群人身上穿的并不是官家制服,显然并不是官府中人。
“尊驾有所不知。”
壮汉首领丝毫没有害怕之意,好似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这群流民一直围在我家庄园附近,只能赶走。”
“你家庄园外面,别人都不能呆?”
“那是自然。我家家主心善,见不得附近有穷苦人家。”
壮汉首领理所应当的回答道:“只能把他们赶走。”
曹昂闻言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站在后面的典韦等人,也都面面相觑。
“你家家主可真是心善啊!”
回过神来的曹昂怒极反笑,问道:“不知贵家主如何称呼?”
此时,壮汉也意识到曹昂等人来者不善,直接搬出了靠山:“我家家主正是蛇丘县徐公,少主徐翕乃曹兖州麾下校尉!”
见曹昂面露疑惑,其身后一个与曹昂年纪相仿的青年走上前,轻声对曹昂解释道:
“是最近刚刚因功提拔的校尉,据说出自蛇丘县豪右之族。”
青年叫薛悌,东郡人,出身低微,是曹操推荐过来的。
曹昂与之交谈后发现,这个名字虽然确实没听过,但人意外的很不错。博闻强记不说,思维也极其敏锐,便欣然留下,委之以蛇丘县丞之职。
曹昂闻言点点头,看了看距离此地足有两里远的庄园,冲壮汉首领挥了挥手:“已经不在你家庄园附近了,赶紧滚吧。”
壮汉首领明显有些拿不准曹昂是不是虚张声势,可又不愿在手下面前折了面子,咬牙再次问道:“足下可否留个名号?以后,我家少主说不定想要讨教一二!”
“谯县曹昂,让他来吧!”
壮汉首领一愣,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
等到曹昂走远后,壮汉首领面色一变,身上冷汗直冒。
自己这是惹了大麻烦?
......
“我等原本是遂乡人,黄巾贼攻来时,躲到了附近的山上。”
流民中的一个年长者一边安抚着身边幼童,一边向曹昂等人解释道:“前些日子,听说官军已经击败了贼人,便相继下了山。可回到家中一看,不仅房屋被烧毁,就连田地也被糟蹋的差不多了,偷偷藏起来的粮食也没剩多少。我等实在无奈,又不愿卖身为奴,只能到处流浪。听闻这里有个徐公素有善心,便一路赶来,谁知.....”
说完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很是绝望。
老者言辞文雅,条理清晰,看样子是读过书的。
正因为读过书,才知道为人奴仆就是一条死路。
曹昂问道:“先去别家做佃农呢?”
“现在大户人家也缺粮啊。”
老者苦涩一笑:“自己都不一定能养活,怎么可能还招佃农。”
曹昂默然良久,方才问道:“事已至此,长者有何打算?”
“据说官府要在县里屯田,我想带他们去试试,看是否有我等立足之地。”
年长者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忐忑,显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可他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愿意尝试屯田这种完全不熟悉的事物呢。
曹昂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将刻有“蛇丘县令”文字的铜印递给刚刚赶回来的亭长,吩咐道:“准备三天的吃食给他们,消耗的粮食明天会有人补上。”
亭长战战兢兢地接过铜印,微微瞄了一眼后,连忙躬身行礼:“小人领命!”
说完后,又惶恐不安地询问道:“本乡三老正在门外求见,不知明庭......”
“三老?”
“正是居住在本亭的徐干徐公。”
“呵。”
曹昂讥讽一笑,然后看了一眼亭长,问道:“你也是徐氏族人?”
“不敢欺瞒明庭,小人确实出身本县徐氏。”
“若是遇到问题,可让人到铸乡城找我。”
曹昂跟流民中的年长者交代一声,然后深深看了一眼亭长,便带着典韦、薛悌等人直接离开了下讙亭。
至于门外那个掌管一乡教化、以“善心”知名乡里的三老,曹昂只觉得讽刺。
不如不见。
......
铸乡城,本是春秋时铸国所在,位于汶水北岸、蛇水南岸,此时乃是蛇丘县治所。
自从离开下讙亭,曹昂便彻底没了兴致,一路疾行赶往铸乡城。
路上,他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如果不跟蛇丘县的地主豪强们合作,他能真正掌控蛇丘县么?
思来想去。
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至少目前,绝无可能。
大汉十三州。
州下设郡、国,郡国之下设县、邑、道、侯国。
县之下是乡,乡之下是亭。
有“十里一亭,十亭一乡”的说法。
虽未必完全符合,却也大差不差。
乡设置有秩或啬夫,管理一乡人;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此外,还有负责教化的三老,以及负责治安、收纳赋税的游徼。
亭有亭长,求捕盗贼。里有里魁,调理民事。
这些由郡国或者县邑直接任命的官吏,与扎根乡里的豪右大宗相互配合,共同维持着对大汉最基层的管理和统治。
但事实上,只要乡里不出叛乱,能够正常足额的缴纳赋税、完成劳役,乡有秩、游徼根本不会参与太多具体事务。
比如说,如果乡里百姓之间出现纠纷,里魁无法调和,一般也不会闹到乡有秩那里,更加不会出现在县衙,而是由当地的豪族与三老来决断。所依靠的并不是汉律法规,而是族规或者当地约定俗成的风俗传统。
更何况,这些乡有秩、三老,大部分都出身当地豪族。
其实不单单是乡里,州、郡、县的情况也类似。
在大汉朝,除了州之刺史、郡之太守、县之令长以及郡丞、县丞、县尉这些“长吏”外,其他岗位被称作“少吏”,一般由郡守、县令自行任免。
这些“少吏”,大多数都是本地的豪强。
原因很简单,没有他们的支持,郡守、县令很难做的稳当。
那什么叫豪族呢?
占据大量土地、有熟读经书能做官的族人的家族,就叫豪族。
从这个角度来讲,豪强地主们才是大汉朝真正的统治者,刘姓天子也不过是其中最大的地主而已。
对于曹昂来说,他当然能换掉一个徐干,但是他能把所有出自豪族的官吏都换掉么?
显然不能。
最直接的一个原因是,如果全部换掉他们,那根本就再没有足够多的读书人补上空缺了。
但曹昂真的不想跟徐干这样的人合作,觉得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子腐朽的味道。
那就只能分化。
问题又来了,怎么才能筛选出合适的合作者呢?
总不能让曹昂一个个去调查吧?
现在还只是一个县,未来做郡守呢?做州牧呢?
那么大的范围,怎么可能一个个去查。
越想越觉得无解。
正当曹昂愈发感到绝望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铸乡城。
刚踏进县寺,就有小吏前来禀告说,满宠已经在前庭厢房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