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后,曹昂仍然保持着出神的姿态。
女子轻轻蹙起眉头,面带不喜。
站在后面的曹武实在看不下去,走到曹昂身侧,轻咳一声。
曹昂瞬间惊醒。
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眼神后,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属实有点唐突。
不过,他到底理智尚存。
正当曹昂准备表达歉意时。
却见青衣女子轻轻行了一礼,檀口轻启:
“多日不见,曹君风采依旧。”
曹昂有些惊讶,朝女子还了一礼:“曹某似乎未曾见过足下?”
“半年前,汶水北岸,妾身曾有幸目睹曹君百骑突营的风采。”
张宁的声音不急不缓,“不过当时,曹君应当没有心情关心不相干的人。”
原来曹昂迎战司马宏的时候,张宁也在现场。
可是,当时那片战场上要么是官军,要么是黄巾。
张宁难道真的是张角的女儿?
曹昂摒弃杂思,问道:
“足下便是张宁?”
“妾身确实是给曹君递信的张宁。”
“也是大贤良师之女的张宁?”
青衣女子,也即张宁,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点螓首,坦然道:
“确实是大贤良师之女的张宁。”
一言既出,气氛骤然凝固。
羊衜和孙观二人,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曹昂,并没有做出其他动作。
而曹武到底单纯些,下意识就要抽出佩剑。
却被听见声音的曹昂,挥手制止。
曹昂深吸一口气。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对待眼前淡然出尘的女子。
那可是张角,深受数百万黄巾爱戴的大贤良师!
其实穿越之前,曹昂并不了解张角这个人,只是大概知道一些他做出的事迹。
毕竟,其人以一己之力,撼动了已经维持数百年的汉家天下,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汉朝的灭亡。这样的人物,注定要流传后世。
但当时,曹昂只以为张角和陈胜吴广之流并没有本质区别。
按照后世教科书里的说法:东汉末年,张角领导并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
同样只是一场农民起义而已。
直到穿越汉末,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前对于张角的认知,过于片面了。
首先,张角并不是平民。
汉代的平民别说读书,能认识一些文字,就很不错了。
可张角自小诵读经书,且尤其喜爱、信奉黄老学说。
黄老之学,为黄帝之学和老子之学的合称,是华夏道学之渊薮,始于战国而盛行于前汉时期。
前汉初年,来自于黄老思想的君道无为、刑德相辅、节欲崇俭、爱民养民的观念,很快转化成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统治政策。
哪怕后来武帝独尊儒术,黄老一派也没有真正灭亡,反而盛行于统治阶级上层。
数十年后,流行于魏晋的所谓玄学,更是和黄老学说脱不开关系。
能接触到黄老学说的张角,怎么可能是平民。
事实上,张角家族也是巨鹿当地的强宗,且家族世代行医。
其次,出身于豪强的张角,身上并没有其所在阶级之人常有的腐败和堕落。
相反,张角常常行仁义之事。
他不仅凭借出色的医术,救死扶伤无数;而且,时常救济贫苦百姓。
这样的事情,一做就是三四十年之久。
不要说自古论迹不论心,哪怕张角的善心都是装的,可又有几个人能装上几十年?
仅仅只有野心,能在大汉无数名臣良将的眼皮底下,发展出数十上百万信徒?
虽然政治立场不同、价值观不同,但是据曹昂所知,大多数汉朝官员对张角本人的评价都很高。
这是一个心怀大仁大义、有理想有抱负且能终生为之奋斗的志士。
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人,在黄巾众人中的威望该有多高。
作为他的女儿,张宁本身,又代表了多么重大的政治意义以及影响力。
要知道,虽然九年前张角兄弟就已经兵败身死,可其信众并未全部消失。
别的不说,盘踞汝南、颍川一带的刘辟,肆虐河内的白波贼,太行山上的黑山贼,甚至泰山中的黄巾溃败,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张角兄弟的旧部臣属。
这些人中,又有多少人会怀念曾经的大贤良师?
一阵胡思乱想后,曹昂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心道:“如此看来,这个张宁,怎么有种缩小版汉献帝的感觉?!”
张宁并不知道曹昂所思所想,见众人神色凝重,莞尔一笑。
然后指了指凉亭中央的两张草席,邀请道:“曹君何不入席详谈?”
草席是干草制成,供过往行人歇息休憩。
此时,两张草席中间的石台上,摆放着一只陶壶、两只陶杯。
看样子,是张宁带来的。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曹昂也想趁此机会,跟张宁好好聊聊,便将侍卫们留在亭外,只带着羊衜、孙观、曹武三人踏入了凉亭,席地而坐。
羊衜三人,则侍立在其身后。
春日里,微风略带着凉意。
明明大日悬空,曹昂仍然感受到丝丝寒冷。
张宁素手轻扬,将二人面前的陶杯添满茶水。
茶水热气蒸腾,稍稍驱散了周围寒意。
“这一壶茶水,加了些许从深山里采摘的蜂蜜,曹君不妨试试看。”
说完,张宁微微仰首,自己先喝了一杯。
“说起来,粮食之事还要多谢足下。不然曹某万万也想不到,偷盗者会将其藏在龟山。”
曹昂微微颔首以示谢意,把杯子握在手里,摩挲取暖,“不过,我与足下似敌非友,足下为何要帮我呢?”
“当不得曹君谢意,妾身只是不想蛇丘县因为饥荒再死人罢了。”
“原来如此。”
曹昂点点头,“足下约曹某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张宁并没有马上回答,从身后侍女身上取出一卷纸张,递给曹昂,示意他打开看看。
“这是......”
曹昂打开后仅仅看了几眼,眼神便骤然一凝。
“这是百里蒙山上,大小山寨的名单以及信息。”
张宁的解释,让一直安静站在曹昂身后的孙观,有些疑惑。
蒙山上大大小小的山寨,恐怕有接近一百个。
他这个土著,都未必全部知道。
这个女子怎么会有详细名单?
正思索间,曹昂将一页纸递给了他。
孙观接到手里,定神一看,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纸上赫然写着:
“孙家寨,地处蒙山望海峰。全寨共计七千五百余人,其中青壮约四千,似有铁甲二十余副。现任寨主孙观,泰山郡华县人,子承父业,有勇力......”
“东望寨,地处沂山九连峰。全寨共计四千余人,其中青壮约两千。现任寨主孙康,乃孙家寨孙观之兄。十年前离开孙家寨独自闯荡,性格执拗......”
“......”
纸上罗列了八九个山寨的信息,竟然与孙观所知大致相同!
竟然连自家有多少副铁甲都知道,孙观的脸色,能好看就怪了。
这要是敌人......
孙观都不敢继续往下想。
“仲台,纸上所言有误么?”
“并无错误!”
孙观是咬着牙回答曹昂的。
曹昂闻言点点头,面色已经恢复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张宁,等待后者的解释。
“曹君不要误会,小女子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有个请求。”
张宁笑容温婉,语气仍然不急不缓,
“泰山山脉中,有一些家父原来的旧部,如今日子过得艰难,不知道曹君是否有意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