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白游不喜欢被威胁,他有很多不喜欢。所以他有情绪了。
循着声响他迅疾出手,一把抓住蛇头。
绳头在他手上挣扎不止,像是张嘴一般,绳头炸毛似的吐出数根线头,试图纠缠手指。
却被一股清气镇压,一动不能动。
“薛陀子眼光果然不错,浑身清气,根骨上佳!”中年道士眉峰一压,双手翻飞掐诀,“可我真倒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百邪不侵!”
就在这时,他身躯一僵。
一把银光闪闪的剪子停在了他的身前。
“怎么会……”
他脸颊抽搐,掉帧般扭头望向一旁,只见一张丑陋的老脸正阴沉地看着他。
薛陀子的话像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透着冷气。
“帛鹤君,玩这种把戏,是不是有点太瞧不起我了?”
“你先别着急动气……”
中年道士一边抵御威压,一边若无其事地抽了口烟枪,吐出一口烟气,语气淡淡道:“我想你该考虑一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想到徒弟差点死了,薛陀子一腔怒火。
“误会?”
“帛鹤君!”薛陀子脸色阴沉,怒喝道:“如此暗算于我,离间我的徒弟!你真以为我薛道光,会怕你的帛家道吗?”
“你不要拎不清自己的身份!薛陀子,是你有求于我!”
中年道士猛地看向他,眼神阴鸷,如同嗜血的魔头:“你该叫我帛兄!”
薛陀子被这一喝震了一下,但很快,他的脸色阴沉得更加可怕。世家子……世家子!
死巷子忽然凝窒下来,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充斥着狭隘的空气。
黄白游身处其间,感受到两股压抑的气息无形中的对抗,每一次呼吸都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口凑过来一个瘦猴儿似的脸,飞快瞅了一眼,然后迅速离开。
走之前,顺带连拉带拽拽走了一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的赤膊汉子。
瘦猴儿的话在巷子里停留了一会儿,“师兄,走吧,看热闹会死人的。”
随之迅速远去。
薛陀子收回看向巷口阴沉的目光,转而看向挡在瞎子少年面前那个眼神阴鸷的中年道士。
只听他声音不疾不徐说道:“不可否认,你的眼光很好,你收了一个很不错的徒弟,面对帛家道这样的世家法脉他也没有动心,甚至没有低头。”
“所以我也很欣赏他,忍不住动了挖他的想法。”说到这里,他再度吐了一口烟气。
“可我难道有错吗?”
“一个根骨、心性都不错的孩子,以后会有怎样的成就,你不会不知道!”中年道士义正言辞道,“你作为师傅,难道不想让他有一个好归宿?”
“我说你不配当他师傅,这句话确实有点伤人。”他说道,“但这是事实不是吗?”
“这么一块良材美玉,你不把他送去更适合他的地方,反而敝帚自珍,把他像牛一样圈在你身边!”说到这儿,中年道士目露惋惜地撇了一眼黄白游,然后望向薛陀子,“这难道不是自私?”
“真正对你好的人,只会不遗余力地让你迈向更高的台阶……正如佛门那个秃子说的,”他顿了顿,“让花成花,让树成树。”
不知不觉间,窄巷子里,烟气似乎越来越浓了,一只不明怪状的无形鬼物徐徐游荡。
“你要真对他好,就不该像现在这样对他!这不是误人子弟!”他大声说道:“这是毁人道途!”
……
……
烟笼雾罩的烟气里,薛陀子沉默了。他受到极大的触动,也陷入了极大的挣扎。他脑海里想过很多反驳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总也张不开口。
他自忖不是明师,没教徒弟的经验,根器禀赋也差,不然为什么别的师兄弟上山几年就能入道,而他则打坐打了十年迟迟入不了;别的师兄弟信手拈来的法术,他要苦苦钻研数十年才能学会!
相比而言,他只有惊人、可笑的毅力。可惜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于是那些师兄弟都嘲笑他悟性太差,学不来高深法术,更一辈子都入不了道。
他那时候很不服气,他就要学法术,就要入道!
他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地打磨术法!有一天师傅让他去斩妖除魔锻炼法术,说以战养战才有提升,他这一去就是几十年!
后来,那么难的法术,他还是学会了。可……头发也白了。
难道要让徒弟也走自己的老路么?不!不行!绝对不行!
玉山的知县和他有几分香火情,他偷偷递了名贴过去,还暗暗在城里散播陈瞎子入城的消息,他甚至让黄百游换上传言中陈瞎子的装束去烟花巷。
可惜……还是失败了!
当然还会有其他选择,但希望确实不大。他人微言轻,术浅法弱,又哪里能找到更好的归宿呢?
纸人张说得没错,他没有几年活头了呀。
他一生都被道这座大山压着,入不了!一辈子都被压着!从薛道光压成了薛陀子!
他快要死了,他迫切需要有个徒弟继承他的衣钵!传承他的志向!
替他搬开那大山!看他想看却看不到的风景!
他希望有朝一日,这世上有个天下第一的陆地神仙,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站在那血尸岭清真观门口,对着那些从前瞧不起他、现在他可能都记不清脸和名字的众人说一句:
“我师傅,是薛道光!”
“不是薛陀子!”
这就够了!
……
……
“白游,”他嘴巴艰涩地喊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是对的,也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
瞎子少年一直都在旁边默默听着,插不上嘴,这时候的他奇怪师傅的沉默,但他却不甘沉默下去。
“你休想!”瞎子少年愤愤道,“我不会答应的!”
“他想让我认他做主子,你知道吗?这门儿都没有,”他说道,“我死也不会去为奴为仆!”
“师傅你不要被他蒙骗了!他就是绕开话题,就是想躲开你的剪刀!”
薛陀子嘴唇干涩道:“可是你跟着他,说不定真的前途无量!你还小,不知道帛家道这几个字的分量!”
瞎子少年同样倔强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帛家道又怎么样?我不稀罕!”
清光熹微,这句话过后,巷子里的烟气似乎薄了一丝。
而听到这句话的中年道士,眼中寒光一闪。
瞎子少年继续道:“师傅,你对我很好,我这张臭嘴你能忍受,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当狗腿子不可能有未来!不得自由,我只会像笼中雀一样任人宰割,供人亵玩!”
烟气朦胧里,薛陀子的语气有些踌躇,“可是……”
“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瞎子少年急道。
薛陀子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我说过。”瞎子少年斩钉截铁道,“若无志,毋宁死。”
“我不会变,这句话也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术士又怎么样?你能教多少我就学多少!”
他从浓烟中徐徐走来,左手拿着一根竹竿,右手掐着一根蛇皮绳。
“学不了,我就自己学,自己悟!”
“这是您教我的!”
听到这句话,薛陀子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