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头戴青玉冠、身披对襟玄色道袍的中年道人。
只见他面容清瘦,双颊无肉,眉骨突出,眉锋犀利,他嘴上叼着一根直戳戳的烟鼻子,似要返身出去,但又突然扭了回来,神识扫了一眼房中阴气腾腾中的鬼物。
房中四鬼被他淡淡瞥了一眼,无一不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跪倒在地上。
中年道人眉峰一动,狭长的目光定定地盯住了瞎子少年,面色有些不善,“不知尊驾是?”
“认识,哦不是,我跟她不认识。”
“我姓陈,叫瞎子,那个你别误会阿,”瞎子少年看不见情形,以为是来巷的其他恩客,面容一囧,慌忙解释道:“我就是着急走,平常没那么快的……”
望着少年空洞的眼神,中年道人眼波流转,却是想到一个人来。他面色如常,眉峰犀利如刀,迫近一步。
“陈道长来此地,莫非也是为了铲除此地臭名昭著的暹逻鬼穴?”
“什么道长?我哪是什么道长?”
瞎子少年感觉此人身上有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被迫退了一步。对他口中的什么鬼穴心中不解,但也暗暗升起一抹警惕。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地方虽然不正经,但也就是个烟花柳巷?什么鬼不鬼的,莫名其妙!”
“哼!”
中年道人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眼瞎年少,不像是此道中人,最后袍袖一挥,语气不善道:
“阁下元阳未破,气息中正祥和,似乎不是久淫此道之人,以后这种地方还是少来为妙!”
瞎子少年迟疑了一会儿,笃定此人绝非善类,确是喏喏应了两声,就要迈步出去。
“且慢!”中年道人喝道。
瞎子少年郁闷的停住脚步,抱拳敷衍了一句,“这位大侠,您还有什么吩咐?”
中年道人一怔,怫然不悦,“滚罢!”
“莫名其妙!“瞎子少年小声嘀咕了一句。
中年道人在门上磕了磕烟枪,然后吐出一口烟气,望着他的背影,狭长的目光眯成危险的弧度。
正想收拾残局,这时他脸色微变,猛然抬头。
头顶,一个红鼻子老者斜躺在两根房梁之间的一根红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帛兄,别来无恙阿。”察觉到身形暴露,红鼻子老道不慌不忙,打了个道揖。
房间里的几个恶鬼更是吓得不轻。
裂口女鬼应可儿乖巧地站在一边。
长舌鬼神色呆滞,暗地里偷偷把绿油油的舌头往应可儿裙底下藏。
长毛鬼把开膛破肚后的肠子往肚子里卷了卷,努力想要塞回去,头发也稍微梳理得更整齐。
大头鬼趴在地上,屁股朝天,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中年道士冷笑道:“薛陀子,你还没死?”
“有朋自远方来,帛兄不高兴么?”薛陀子笑意吟吟道。
“我帛鹤君养鬼十余年,从来只有腰间恶鬼,哪里要什么朋友?”中年道士眉峰一耸,冷笑道。
“帛兄还是如此不近人情呐,”
中年道士冷着脸,“闲话少叙,你来干什么?”
“帛兄这不是故意装糊涂么?”薛陀子瞥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几个恶鬼,揶揄道:“数年不见,帛兄养鬼管弧之术又有精进了。”
中年道士冷哼一声。
隐约想到什么,冷声道:“你与刚才那人是何关系?”
薛陀子大笑,“我徒弟,如何?”
中年道士先是皱了皱眉,然后说道:“鬼话连篇!此人没有修为,却一身正大煌煌,鬼神难近,若不是儒门大修,就是道门隐士,怎会是你一个老阴人的徒弟?”
薛陀子嘿然道:“道可道,非常道。此乃天机也,老夫南下寻徒多年,遇到一个好苗子不行么?”
中年道士似是想到了什么,冷声道:“说得再冠名堂皇,不过是为你自己寻了一个鼎炉罢了。”
薛陀子笑而不语。
中年道士问道:“你收不收徒,也与我无半分关系。”
薛陀子闻言笑意更浓,“帛兄乃是帛家道徒,一身养鬼管弧之术炉火纯青,为兄可是羡慕得紧。”
中年道士走了几步,坐在原先黄白游坐的地方,拍了拍烟枪,几个恶鬼见状身形退散,化作一道道青烟没入枪口。
“别浪费口舌了,我的秘术你学不了,也买不起。”他眉峰下煞气一闪,“要么,拿命来换。”
“帛兄何必动气?为兄来此,不过是讨个彩头罢了。”
“什么彩头?”
“帛兄又糊涂了不是,”
薛陀子声音一顿,转而说道,“听闻三日后便是七年一度的玉山厨会,各地能人异士鱼聚于此,为兄不才,也想讨个彩头,也让我这徒弟开开眼界!”
“妄想!”中年道士闻言先是一惊。
这人莫非是疯了,竟然敢把清正之人进会?莫不是怕这徒弟死得太晚!若是惊了四座,扰了厨会,那不是平白坏了自家人情。
转头一想,却是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道:“哼,不要脸来打秋风,还说得这么好听!”
薛陀子扭身下梁,一收红线,腆着脸道:“帛兄眼观六路,又是高门子弟,在整个玉山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为兄却是个游方野人,没有根基,际遇惨淡得很呐,数十年修道却不入门径,道途艰难,日后只求一死罢了。”
中年道人冷笑:“那你怎么不去死?”
薛陀子笑容一滞,“哎,帛兄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老夫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通融通融,看在往日情分上,引见则个。”
“你也知道,为兄也不是一毛不拔之人,事后必有厚报。”
中年道人斜着眼冷冷照着他,却是不说话。后报?后报个屁!
薛陀子洒然一笑,“也不瞒你,老夫厮混尘世多年,但也游历过山川大泽,虽然未曾探得传说中的洞天福地,但也略有所得。”
说着,他掏出一截黑漆漆、似木非木似金非金的石块,和一枚宝光四射、眼珠大的物什。
“此物乃是我冒死从某座王墓里带出来的一截千年华表柱,吸收天地阴气,已修炼成人形,被我截了一块儿,乃是寄养鬼物的不二之选。”
“此物则为我在琴江边路遇一头妖龟渡劫,从其江底水府偷来的一枚流光宝丹。”
中年道人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
薛陀子叹了口气,畚箕般坐在地上,“哎,道途艰难,唯有一死罢了……”
中年道人眉峰皱起,这话多少带着些威胁的意思,听到最后,倒是没有立刻发作。
只是语气淡淡:
“这次厨会非同小可,山上道家,楼里修客,在野异士,都是奔着我帛家的声名来的……”
薛陀子沉声道:“帛兄多虑了,老夫向来有分寸。”
中年道士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那徒弟……”
“哈哈,自然全凭帛兄做主。”
中年道士这才点了点头。
“也好。”
看着薛陀子,他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会上又要多一道菜了。
……
……
“咦,怎么消失了?”
方脸衙役站在墙根处,有些疑惑地看着四周。刺鼻的脂粉气遮障,几个面目普通的健妇正在院子里打衣,看见他,都尖叫一声,纷纷叫嚷起来。
方脸衙役噔了他们一眼,佩刀亮出,吓得几人晕倒在地。
转而心里忖度道:按照方才感应,那气息应该就是此地,怎么凭地消灭不见了?
就在这时,眼尖的他看见一个年轻的身影自某个房间走了出来。
他眼神闪烁几下,便假装一时不察,走到少年必经之地,一头和少年撞个满怀,少年身材消瘦,却是被结结实实撞跌倒在地上。
抬眼一瞧,却是个身着玄色长袍的瞎子少年,仪容干净,气度不凡,头扎了个不伦不类的道髻。
他面上一喜,问道:“道长行色匆匆,这是往哪里去?”
黄白游有些烦闷,“什么道长?莫名其妙!你是谁?”
“是在下孟浪了!”
方脸衙役抱拳道:“在下玉山县祖县公门下捕快沈还拳,敢问阁下可是灵宝道陈道长?”
瞎子少年闻言单手撑地,摸索着起了身,负气说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若您是陈道长,我家县公有请。”
“如果不是呢?”
沈还拳道:“道长说笑了,沈某在此地有眼线,亲眼看到您进入此地,怎会有假?”
你的眼线眼睛有问题吧?我虽然是冒名顶替,但也就冒了个名而已。
沈还拳伸手示意,“还请移步县衙一叙。”
黄白游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搞得神色郑重起来。
“你说谁?”
“自然是玉山县的知县大人,祖大人。”
黄白游可不想去县衙见什么劳什子的知县,忙摆手解释道:
“我不是陈瞎子,你们认错人了了。”
此时其他几个衙役也陆续到场,方脸衙役道:
“陈道长,你无需多虑,明府向来对有道之士青睐有加,您更是灵宝道的入世行走,明府必然会以礼相待!”
“道长得罪了!”
话毕,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几个衙役顿时反应过来,一前一后挤住瞎子少年。
走之前,沈还拳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雅趣盎然的院子,没来由的心中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