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师走镖,除了遇上不通人性的畜生和完全无法谈判的情况之外,遇到山匪,坐地虎之流,大都有一个固定的流程。
趟路子,对切口,盘盘道,这么一番交流下来,如果还谈不拢,那也一般不会直接动手,而是会进行比划。
由堵路一方定个门道,双方赌斗,然后决定谁来让步。
而邢家之所以是镖行中出了名的难缠,原因就在于邢家刚开始起家时,门生地不熟,索性就闷头不管,对各方地头蛇的这趟流程置之不理,直接上去就打,还猛得一塌糊涂,这就很让那些地头蛇憋屈了。
而今时不同往日,邢家如今在此地立足数十年,明面上自然也是要守这套规矩的。
“这个简单。”出声的,却是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静的黑三。
“我白鹿坳民风善猎,村里设有许多草头靶子,只要二少爷能开弓射穿三十步外的草头靶子,便算主家胜出。”黑三拱手行礼,沉声说道。
“三十步啊……”邢南喃喃自语,突然冷不丁的转头看向一旁的陆老倌,开口问道:“陆老爷子,你觉得呢?”
“主家向来尚武,区区三十步……对邢二少爷来说恐怕不值一提,依我看,若二少爷能开两石弓,射五十步,便可算膂力惊人,射术无双,陆老儿自然心服口服。”
“吴老爷子,你觉得呢?”邢南又将头扭向另一边,看着吴老鬼说道。
“呵呵,我认为陆老倌说得在理。”吴老鬼笑着应和道。
一旁的白帮主和尹少爷也不再出声,而是看着邢南,准备看看他该如何回答。
邢南点了点头,冲身后的林标开口说道:“那就如此吧。林叔,把追爷请出来吧。”
邢南翻身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白鹿坳村寨后面的靶场。
靶场上草头靶子林立,都是简单的用麻草扎成,工艺粗糙,但用料扎实,能看出清晰的人形轮廓。
邢南站在靶台上,远远地瞭着。
“陆老爷子,您是当初就跟着我父亲的老人吧。”邢南冷不丁地突然开口问道,声音很小,但却清晰地穿到他身边的陆老倌耳中。
“呵,那是自然,我当年还抱过你呢!往大了说,往礼数周全的路子上靠,你见面给老头子我磕头请安都不为过!”陆老倌呵呵一笑,一手捋着胡须,一边说道。
“是齐家镖局?还是石家?”邢南轻声说道,语气轻柔,像是生怕惊着了身边的老爷子。
“……胡说什么!我看真是何愁走得太早了,该让我们这些老人来重新教教你什么是礼数!”陆老倌像是被人戳中痛脚的猴子,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陆老倌的声音有些大了,惹来了身后众人的齐齐瞩目,众人反应不一,白帮主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尹少爷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而那吴老鬼则是表情讷讷,不敢多言。
“二少爷,给您弓箭。”就在这时,离开去取弓箭的黑三回来了,递过一把花木硬弓和一筒箭矢。
“再等等。”邢南开口说道。
从始至终,邢南就没有正眼看过身边的陆老倌,一直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靶场,这也是让那自诩老人,最认礼数的陆老倌最恼怒的地方。
“二郎,给你,我把追爷请过来了。”
又一道声音传来,是林标。他面带恭敬的将手中的一个裹着牛皮的物什递给邢南——正是出发时左爷送来的那东西。
牛皮扯开,露出内里,是一副形质古朴的牛角硬弓。
作为长辈,林标的恭敬,针对得当然不是邢南,而是手中的这把牛角硬弓——“追”。
这是邢家家传的宝贝,在邢何愁的手中杀出来过赫赫威名,当时一度有人谣传这是来自传说中昆仑墟的神器,虽然是谣言,但这把弓在邢家,在众人眼里,在当时这片地界的威名可见一斑。
吴老鬼,陆老倌还有白帮主,这几个年长些的,亲眼见识过当年邢家威风的老人,眼中皆都流露出缅怀之色,心有戚戚。
邢南的表现则要随意的多,他伸手接过追爷和一根骨箭,双脚分开,侧身而立,膝盖微弯,整个人就像是一根被抻开的弦在缓缓舒展。
为什么当初黑三提出射箭的赌斗众人毫无异议?
不仅是因为这里是白鹿坳,是黑三的地盘,更是因为射箭这项赌斗本身的特殊性。
邢家镖局的前身,是武馆。
世俗武馆教拳,总是有“骗”的因素在内,不“骗”,则留不住学员。
但邢家不同,邢家除了教拳,还教学徒练箭。
射箭,是进腰出胸,要拉动人身脊椎跟肱股两根大筋,学了箭,拳就没有了秘密。
邢家家传的拳,就是八极拳,与邢南自小得自梦中的武艺同宗同源,不谋而合。
世事奇妙,莫过于此。
邢家镖局的行当,根子还是落在了“武艺”这两个字上。在座的都是行家,而以射箭为赌斗,也正好能让众人将这位邢家二少爷的武术斤两看个真切。
“陆老爷子,如果我能够拿着‘追爷’箭射百步,直中草靶,你们陆家北边的那块地方就往里挪一挪,您看怎么样?”邢南突然开口说道,语气恣意,带着些许挑逗。
“百步!小子,你……”陆老倌都被气笑了,刚要说话,但他的话很快卡在了喉咙里。
邢南根本没有去等他的回应。
拉弓,搭箭,张弦,一气呵成。
牛角大弓发出咔吱的声响,像是在兴奋地嚎叫。
邢南周身的气劲暴涌,肌肉贲起,两根大筋绷紧拉直。
“嗖。”
箭矢划过空气,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众人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箭矢上盘旋的气劲曳过空气产生的白弧。
百步外的一具草靶轰然爆裂,邢南已然转身,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黑三,陆家的地盘你来接手,挂我邢家的旗号。”
“谢……谢过少爷。”黑三下意识应道。
“邢家小子!老夫还没有……”陆老倌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开口辩解。
“嘭!”
牛角大弓飞出,狠狠抽在陆老倌的脸上。
陆老倌脚步踉跄,险些摔倒,脸上浮现出一道红印。
邢南上前,一边捡起地上的“追”爷,一边平静地说道:“我敬您是长辈,不想过多盘算您之前的僭越之举,小惩大诫而已,陆爷,您……别给脸不要脸。‘追’爷见证,给自己留点体面。”
声音虽浅却清晰异常,语气平静但戾气横生,一旁刚刚从那惊艳一箭中回神的众人也是脸色各异。
刚刚射出的那一箭,直射百步,用的还是“追”爷这把接近三石的牛角硬弓,还有那浓郁到匪夷所思的内劲拳力。
再看看脸上一阵青红交替的陆老倌……
这位邢家二少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啊。
而吴老,白帮主等老人心中则多了另一层想法。
这般凶威,这般不讲规矩礼数……
像!真得太像了!
当年的邢何愁,如今的邢南,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念头一起,仿若宿命纠缠般的感觉挥之不去,吴老鬼长叹一声,开口说道:“鹰嘴崖今年的路俸就作罢吧,我也没那张老脸再去要了。”
陆老倌怔怔地看着邢南,准确来说,是看着邢南手中的“追”爷,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