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为啥？你们家不是大型国营厂吗？好好地怎么会倒闭呢？”
平时总是一副不可一世模样的万黎鸿，竟然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这让余航忍不住关心起来。
“哎——还不是因为中船集团分离，现在厂子里乱成一锅粥了！”
万黎鸿叹了口气，将手机随手一扔，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哦——原来如此。”余航心中回忆起当年发生的那件大事——
1999年下半年，中船总公司宣布进行改革，将化官为民，把整个公司拆分为两部分：中船重工和中船工业，也就是俗称的南北船。
本来大家都是在一起吃大锅饭的，旱涝保收，结果突然提出要自负盈亏了，这让很多人都难以接受，也因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
加上1997年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寒潮还未完全退去，造船业年年亏损，许多船厂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以往靠订单维持的业绩也后续无力，这让更多的危机浮出水面，整个行业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你把具体情况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想想办法。”余航对这位室友已经产生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而且他也对事态的发展有些好奇。
“对啊！余老板现在可是厉害地很！你让他帮帮忙呗！”周伟也在一旁帮腔道。
万黎鸿望了一眼余航，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余，走吧，和我一起去厂里看看。”
……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来到了万黎鸿父亲的船厂门口。
万黎鸿指着船厂大门上的“沪西船厂”那四个大字，神情落寞地说道：“诺——你看，现在连船厂的名字都没了。”
在南北船分离的那一年，集团下面许多公司都发生了重组和兼并，万黎鸿父亲所在的船厂在这个过程中，被更大的沪西船厂所兼并，原来的老牌子也不复存在了，这让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万黎鸿感到有些难过。
这时，一位穿着连体工作服，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不用问，一定是万黎鸿的父亲了。
“余航是吧，我是万国龙，经常听万黎鸿提起你，说你是个很有能力的小伙子！”万国龙说着，将沾满油污的手套脱掉，主动伸出手和余航握了握手，态度非常热情。
“万厂长您好！久仰大名！”余航礼貌地回应道，他能够感受到万国龙身上那种久经沙场的沉稳和干练。
“不要叫我万厂长了。”万国龙笑着摇了摇头，自嘲地说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厂长了，只是个闲人而已。走走走，咱们边走边说，我带你四处看看。”
余航跟在万国龙身旁，听他继续说道：“自从合并到沪西厂以后，人员变动很大，原来的领导班子基本上都被换掉了，现在我只留了一个技术负责人的名头，不在承担管理工作了，也好也好，也省得管那些烦心事，落得清闲自在。”
余航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企业重组，组织机构有变动是很正常的事。要说从副厂长位置下来，心里不失落肯定是假的，但余航却也能够理解万国龙话里的意思。
船厂这种单位，管理着大几千人，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处理，就算是厂长这样的高层也不是每天喝茶看报，发配下任务就没事了，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和事需要协调，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时间。
所以说，虽然船厂的技术负责人同样需要管理，但总归会轻松不少，至少对余航来说，他更愿意纯粹一些。
只听万国龙继续说道：“对我们个人来说，倒也没什么，只是刚刚经历重组，整个班子从上到下都乱了套，人心惶惶，更别提现场的工人了。”
余航走在厂区里，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发现这里除了规模比临江船厂大不少之外，管理上确实有些不如，显得非常混乱。
无数的钢板随意堆放，各种小零件乱七八糟地扔在一旁，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蹲在一旁抽着烟。
看到万国龙他们走过来，才慢吞吞地将烟头扔掉，然后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回去干活，而有的工人竟然熟视无睹，继续抽着烟，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还有些工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天，说说笑笑，显然不是在谈工作的事情。
万国龙发现余航盯着工人们看，露出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说道：“也不能全怪他们，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只给了点钱维持生计，勉强糊口而已。那点钱要是在外面，可请不到他们这样的熟手。”
“之前听万黎鸿说，厂里的效益还不错，订单也很多，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余航好奇地问道，他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按理说效益好的厂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万国龙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就又要说到重组的事情了……原来我们都是归总公司管，哪家厂干得好，自己留些利润，工人们也干得带劲；就算是亏损了，舔着脸找总公司要，总公司多少也会给点钱，让大家维持下去。”
“现在就不一样了，全部自负盈亏，这下亏钱的厂子就慌了，没工资怎么干活？干不了活就做不了船，做不了船就没订单，没订单就更没钱发工资了，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们厂其实之前确实也是有点利润，可这次重组被划到沪西厂了，所有财务合并，统一管理，他们厂可是有上万人呢，规模比我们大多了，这一摊下去，我们那点利润根本就不够分，自然就没钱了……哎……”
听到这里，余航已明白大半，他知道这件事情的关键点还是利益分配的问题。
“那就这样拖着更不行啊，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只能把中高层的年薪先停一停，把工人的钱先保证，让他们先动起来，把船造好，交了船，拿到钱，才能恢复运转啊！”
万国龙听了余航的话，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点了点头道：“小余同学，理解挺深啊！”
“没错，我就是像你这样提议的，可你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许多人就是不同意啊！他们都想着保住自己的利益，吵得不可开交，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方案。”万国龙语气有些气愤，继续说道。
“还有些人，天真地以为上头只是吓唬一下他们，等所有人都熬不下去了，上头自然会来发钱，可依我看，这次上头的决心可是不小，如果自己无法自救的话，最后只能破产倒闭，谁也救不了。”
余航点点头，他知道那个年代许多人都是这种想法，毕竟吃了一辈子大锅饭，习惯了依赖国家，总觉得自己的铁饭碗来之不易，不会轻易失去，所以他们不相信国家会真的放弃他们。
重生的余航知道，这一次南北船分离，背后的因素有很多，但不可争议的一点就是：行，则生；不行，则死。不会有任何人来兜底，一切都要靠自己。
“您这厂子，破产应该不至于吧，我看你们船台上那条船已经要准备下水了吧，只要交了船不就有钱了？到时候发工资应该没问题吧？”余航指着远处船台上那条巨大的轮船说道。
那看起来是一条6万吨以上的巨轮，造价不菲，利润应该足够全厂工人发个半年工资了，只要交了船，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万国龙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那条船才是问题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