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高县，下了官道。
带上彭春，我们一行五人一起来到高县县衙，我以赢镇命和彭春异父同母“族兄”的名义见到了安县令。
“见到了安崇义不要乱说！”来这之前，我再三提醒彭春。
在我的身份问题上，赢镇命故意含糊其辞，给大家上眼药。
而我呢，以私人身份和他见面，却满口公文官话，为的就是要让他起疑，敲他们一下，这就是敲山震虎，让他们害怕，却又不敢过问。
有些事必须依靠他这个县令出面才能做。
可一见面，安崇义就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垂涎欲滴的眯着海媛，又斜向雪允。
这么大岁数了，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眼神还不错。
我和赢镇命不约而同把两个女孩分别挡在身后。
赢镇命向大家解释了自己为什么突然回来：“一夕之间出了这么多事，我不能不回啊！”
结果场面话聊了没两句，彭春旧事重提，再次提出重审乔本礽。
在场所有人皆是措手不及。
“彭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给我退下！”高存宝喝骂道。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除了彭春：“赢司马！我恳请重查无头男尸案！”
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啊。
如果真的重查，那就是给已经拍板了、已经定了的人命案子重新翻出来，否定之前的一切，否定现在已经认定了的凶手，否认几位官长的调查。
到时候传出去，乔本礽是不是真凶成了存疑，县衙官佐威信扫地，我们还得放鞭炮、挂彩绸，把在大牢里待了半个多月，双腿已残的乔本礽恭恭敬敬地请出来？
那就不是笑话了，那是草菅人命，有辱清白啊！
两边肝火都很旺，为避免节外生枝，也为了让大家都能下的来台，我赶紧把话往正题上带：“这次魏云摩魏主簿离奇丧命，高县丞到了现场，也认定了是有他人报复杀人的可能！无名男尸既然存疑，我们固然要重证据实！可魏主簿无辜遭戮，凶手残忍虐杀，其残忍程度不次与前次的案子！我们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明案情，找到凶手！还高县百姓一个安稳的日子！还天下人一个公道的评断！杜绝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害！保境安民！”
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事，一旦把话题抬高到百姓民众的高度，那都是能砸死人的。
“这个彭春太没规矩了！他现在还是我们县衙的雇员！就敢翻天了！今天不管有没有赢司马在，他都不能再在这呆下去了！我必须在这立好规矩！彭春！你给我听着！无头男尸案我会去查！但是那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现在给我滚！立刻马上！滚！”
安崇义难得发了一回威风，一通语罢，他像一头盘旋的老龙，颓废地往后一靠，瘫坐一团。
高县丞撇了公案后的县尊一眼，却不说话。
我和赢镇命互相对视，又看向彭春，他已经平静的接受了事实，转身离去。
彭春事小，案子事大。
经过彭春的极力推动，安县令勉强接受了重审乔本礽的事实，我们的赢司马则带队审理调查魏主簿的案子。
又一次把县衙闹得天翻地覆。
回到赢镇命事先订好的客栈，彭春已经等在这里了。
我把安崇义答应重审乔本礽的事情告诉他，彭春冷静的像是没听到一样。
彭春为人就像死水无波，他的态度我早习惯了。
回来之后，刚坐下，一盏末茶还没吃上，赢镇命就凑上来，悄咪咪地跟我说：“想把雪允……”
我赶紧打断了他：“免开尊口！公师董为人睚眦必报，我可不想惹他！”
说起公师董，他的身上有很多值得细究的事情，当初他刚开始是帝都长安的监门卫将军。
他的发家，也和一起连环命案有关。
那时候他奉命查案，是他的第一次出场，听我娓娓道来。
这家伙他的脾气可比我臭多了。
也是在那一次，他曾经为了抢功，差点活活打死一个无辜的路人。
那是在帝都的时候，在京县长安，大慈恩寺，韦陀殿。
整个大殿里，四周墙壁上雕满了各种神佛鬼魅，有的金刚怒目，令人望而生畏、汗流浃背，有的胁侍菩萨低眉顺眼，尽显恭顺奴性、卑躬屈膝之态……
夜色深沉，鸡不啼狗不叫，四下里寂静无声。
唯有拐角里的这间小小的偏殿里吱吱呀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干什么。
黯昧的月色顺着窗棂的缝隙打进房间里，一个男人正把女人逼进墙角按在角落里，嘴里呜呜咽咽地低吼着什么也听不清。
女人想回过身来握住男人的胳膊，却被狠狠地顶在那里，不停地抽搐。
混沌不清的月影婆娑下，黑暗中只能看见那个男人顶着一个油光锃亮的大光头。
近在咫尺，几乎一墙之隔的长安皇城里，掌握枢机的帝都南衙十六卫之一的左监门卫府戍卫衙署。
宫城，栖凤门。
左监门府大将军公师董，这个人可是颇有些来头。
知道的人都说这个监门卫大将军公师董还是有些本事的，他靠着祖辈军功门荫，一步步站到了现在的位置上。
不知道的才会说，这家伙他原本是左控鹤府控鹤监令都尉护的手下副使，两人一同掌管整个左控鹤府里的二十人，全府上下一共二十二人。
左控鹤府控鹤监和右奉宸府奉宸府令这两个位职和官署是先祖旧制，也是整个帝国的衙门里最容易攀附权贵的地方。是权力场，是销金窟。
当年公师董还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为了谋求日后的富贵，不惜花费万金以图进入左控鹤府。
没办法，桃色传闻总比金手指听着更带劲。
所以宫里的闲人们就喜欢扯一些完全没有的事。
不过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名字取得再好听，它也还是为人所不齿的腌臜、下九流之地。
左控鹤府，听着很美好，背地里却早被人骂烂了。
在这种地方讨生活，那就更得小心翼翼，处处提防，以免有人给自己使绊子、下套子。
自入宫以来到现在为止，公师董用了整整十年时间，三十岁了，才堪堪站到了左监门卫将军的位置。
监门卫大将军，品秩正三品。
监门卫。高宗先祖龙朔二年改右监门府为右监门卫而置，一员，正三品。德宗先帝贞元二年置上将军前为长官，掌宫城诸门禁卫及门籍，行幸，则率属于衙门监守。无定员，无职掌，多命宗室为之，亦用为武臣赠典或武官责降散官。
而公师董是“靠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上去的。”
他一不是宗室成员，二不是武臣赠典，更不是武官责降散官，而是手握真正职权却远离朝堂权利中心的“外围，”是勋贵子弟，是功臣国殇的后代。
这背后究竟有多少龌龊肮脏，只有他自己知道。
除了这层身份以外，公师董还有两个用以方便“投机取巧”的身份：一个是江南东道福州都督、宣慰使治下、武威军驻所、泉州清溪显佑观庙里在籍的道士，投了拜师帖，拜在法欣真人的门下。一个是在神都洛城的千年第一古寺白马寺和同在洛阳的另一座古寺大善恩寺都挂了名、做了挂职的、带发修行的修士。
如此大费周章、处心积虑，一是因为国朝信奉黄老道统，以道教为国教。下至百姓上到宗亲，多有拜师入道者。
道教道家在我国朝根基深厚，多有皇室宗亲出家入道，拜入高师大德门下。
二来则是因为还有另一部分民众还信仰佛教，先佞皇后武氏自诩“弥勒”降世，更是一度把道家人挤下神坛，独霸帝国的宗教领袖地位。
公师董两头沾边，两边的好处都能沾一点。
公师董生的高大俊健，威仪不俗，丰神灵秀。
尤其是那张唇红齿白、眉目清朗、五官明媚、俊朗秀气到有些“妖娆”的脸，足以祸国殃民、倾国倾城，可惜，却是个男的。
不过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人，无非两种人——一是背后有大靠山，一是身上有大本事。
很显然，公师董是后者。
如果真的只是徒有其表，那公师董早就死在这无情的深宫之中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皇城长安，武库署。
无论何时永远灯火通明的武库署。
卫尉寺，武库署，官署名。即国朝卫尉寺京城长安、东都两武库署，收藏保管兵械，以备国用之地；东都始置于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各有令一员、丞二员。
大腹便便的武库署令（从六品下）岑总镇，是个长相“刚正不阿”的男人，一张大方脸，头上顶着几缕马上快要掉光的“枯草”，不戴官帽、不戴幞头，就这么光着。他正守着值夜的炉火，窝在墙角的桌案后边，像个肥大蠕动着的竹虫，昏昏欲睡。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今日是他值夜，又不能直接跑掉，便只能如此将就一晚了。
和岑总镇这个“倒霉玩意儿”不一样，公师董就是个“绝世大冤种，”他今天晚上可一直都没闲着。
天生的劳碌命，注定一生漂泊痛苦。
人家在睡觉，他在“提审犯人”。南衙监门府并没有私设囚牢，抓捕、审问犯人的权力，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执法”的权力，有的只是担任“保卫和警戒”的职权和义务。
大半夜的把人抓进牢里，多少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可是没办法，最近京城里不太平——天子脚下、京县皇城，居然出现了闹鬼的传闻！
都说是闹鬼，传得也是有鼻子有眼，甚至也确实因为这次的“闹鬼”而莫名其妙死了几个人，因为动静太大，久居于皇宫大内里的圣人甚至当朝发话，要求大理寺出面调查。
深更半夜，宫里巡铺值夜的更夫在一个无人的犄角旮旯发现一个“可疑之人”躲在那不知在干嘛，因为离着最近的就是我们的监门卫府，就巴巴地找我们监门卫的兄弟把他抓了。
找人认过，大家全都说的不认识。
公师董心思机敏，却为人阴鸷，这个时候又急于求成，他想抢这份功劳，便一口咬定这人是近来宫城闹鬼的真凶“嫌犯”，都没有问过嫌犯的基本信息，打算上来就是一套“大记忆恢复术”，赶鸭子上个架，活马便当了死马医，二话不说在监门卫卫府的值房就动手了。
这个比公师董轮到值夜的签子还倒霉的嫌犯，都还来不及争辩一句，已遭人五花大绑困了手脚，拿一条不知是谁用过的面巾堵了嘴巴，脱掉了他的衣服，脱得赤条条的，精光锃亮——方便施刑。
这种事不好大张旗鼓，万一是真的，他可不想被人抢了功劳去，可万一是假的，他也不想惊动所有人，到时是生是死全看这哥们儿命够不够硬，真要撑不住了就顺手随便找一席草帘卷了，扔到郊外山沟野地里去。
所以，等到鸡叫第三遍，东边天幕泛起鱼肚白，他马上就要换班之前，这个倒霉蛋早被公师董带人轮番上阵，“招呼”的浑身上下没了一块好肉，血糊淋啦的，被鞭子抽烂的伤口都翻卷开来，蜷缩在地上自己的血泊里，一动不动的，奄奄一息。
都这样了，脸也早打烂了，这帮人为了屈打成招、逼良为娼，下手完全没有任何顾忌，哪里疼往哪打，哪里刁钻往哪打。
没病我也要让你有病，白的我也要让你变成黑的！死人你也得给我活过来！
眼看地上的人有进气没出气，为了让他没法翻供，公师董先叫自己手底下的亲信把这小子的舌头拔掉，一扎多长，肉鼓鼓、血淋淋的一条舌头，只拔下来一半。
然后再把一份刚刚拟好，墨迹未干，还散发着墨香的“供状”递过来，拎起一条血肉炸开、汩汩冒血的手臂，细看还能发现从伤口上和流出来的血液里散发着丝丝的刺鼻血腥的气味，还带着身体里温温的热气，捏起他的中指，就着他的血，草草地替他按了手印、画了押。
自始至终，公师董甚至连这家伙叫什么都没问，他也懒得问，那边所谓的供状就准备好了。
所谓的“犯人”连认罪都还没来得及认，张口都还没来得及张口，足见公师董的狠厉残酷。
当然，既然连口都还没张过，所谓的“供状”自然也肯定是假的。
里面的任意一条，只要认罪，都足够这家伙“拖出门外乱刀分尸”好几回了。
倒霉的家伙，他不能认却又不能不认，没办法不认——到现在为止，这个仓促被抓的倒霉蛋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甚至连那个机会都没有，嘴都疼得张不开了，神志不清，血液流失过多引起身体的失温，这个倒霉蛋窝在血泊里迷迷糊糊地战栗着。
被监门卫十几个大汉轮流“伺候”了整整一夜，“倒霉蛋”只剩一口气还吊着了。
本来应该在皇城栖凤门值守的公师董整整一夜都在审讯抓来的嫌犯没合过眼。
为了不走漏消息，公师董让其他负责巡铺的京县不良脊烂们代替这个发现嫌犯的“功臣”更夫巡了铺，顺便打了一夜更。
而反过来倒是把这本该值夜到天明的更夫留在了监门卫府的兵卒值房里，让他好好地睡了一夜，算是变相地“软禁”了他。
和监门卫府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城内衙之一的武库署，武库令岑总镇不知道从哪听到了风闻，一大早上跑过来找公师董，说是要“共同上书，禀明天听！”说白了就是要和公师董分一半功劳——我去你的！
你说他是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来的？
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公师董生气却没有地方发火，他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散出去的，找谁发火？
不过这一大清早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看来这个监门卫府里，还有别人家的耳目。不然岑总镇的耳朵怎么可能这么长？
公师董压下岑总镇这边，派人给内庭传了消息，自己带人拖着快要凉透的“嫌犯”入了朝。
而岑总镇，公师董自始至终都拒绝见他。
以至于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还杵在那里，像个俳优侏儒，像个活生生的丑角。
殊不知，公师董这下可是捅了大篓子，也给自己惹下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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