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六年初。
年节刚过,还未出端月。
这样的时节,北地冻土未消,冷的刺骨。
临近北京城的官道上,两匹瘦骨老马驮着二人疾驰。
他们头上各自顶着一件黑色风兜。同样料子和样式的玄青色旧棉袍,将身体从上到下,包裹的严严实实。
等到离城门近了,二人勒马缓行。卸下头上风兜,露出面容。
于谦、于康父子,自晋地平阳府而来。一路风尘仆仆,今日方到。
此刻,二人看起来有些狼狈,不仅各自一对耳朵冻得通红,就连脸上也布满了干燥的皴皮。
可他们却像是毫不在意这些。
于谦相貌魁伟,长须及胸,一双凤眼,依旧神采奕奕。日夜兼程的疲惫,丝毫不减他的风采。
于康虽然不算俊朗,却也是棱角分明。也不知他哪里薅来一节枯草,正咬在嘴里,嚼啊嚼啊的。看着散漫,却一直都落后于父亲半个马身。
“康儿,你去看看,前面究竟怎么回事?”于谦突然勒马回头。
原来,城门口正人影攒攒。打眼望去,乱糟糟一片。
“噢!”
于康随口应了一声,双腿轻夹马腹,跃过于谦。
也就一会儿功夫,复又归来。
“爹,东城兵马司的人在追捕逃役,出城的人一个一个盘问,全都堵在城门口了。”
“追捕逃役?”于谦皱眉。
于康随口吐出咬着的枯草:
“京畿之地,营缮之事本就多。尤其本朝,夫役、工匠征调的数目更是吓人。”
“给朝廷办事,百姓本是愿意的。”
“可这座城里,吃相难看的人太多了。征调的人,怕是半数以上,都让这些蠹虫给私用了。”
“材料是现成的,工钱当然是不想给的。还把人当牲口用。”
“怎么都是死,还不如逃了算球。”
于谦瞟了他一眼,却无从反驳。最后感叹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于康低声嘟囔:“还不都是那些没卵子的东西造的孽。”
于谦冷眼扫过来,于康却梗着脖子。
“又不是我瞎编排。最近几年,宫里那些个没了卵子的货,上到牙牌貂珰大贵,下到乌木牌的小火者。哪个不是把宫里的往外头搬,把外头的往私宅藏。侵占民宅,圈地强卖。难怪百姓都在传,没卵子的倒是比有卵子的横。”
于谦似是早已习惯了于康口不择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世道多艰,百姓凄苦,又岂是一类人的错。”
“爹,这种时候,总得找人骂骂泄泄火。我又不敢骂宫里那位,毕竟正如父亲说的,他还小。”
“康儿,你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
五年前,迷醉于灯红酒绿和美艳大姐姐的余康,一夕欢愉后醒来。
眼前世界骤变。一切如此陌生。
他很恐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探听到一些事情。
后来,他暗戳戳的在这个他苏醒的宅子里溜达了一圈。
直到悄悄摸进前院书房。看见供奉在主位的文相公生祠画像,他才终于确信,也死了心。
这座宅子的主人,正是那个——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
他这个身体,来自于康。
那个史书上,只寥寥记载了几行文字,于谦的养子——于康。
此余非彼于。
毫无前身记忆,这让他愈加慌乱。
思虑良久,于康发了狠心。
「这天杀的台阶石。」
于康“一不小心”脚一崴,脑袋不偏不倚,正好磕在了路牙子上,摔成了血葫芦。
等他迷迷瞪瞪睁开眼,人已在屋内榻上躺着。望着屋内一群人担心的眼神,于康忐忑的问出了那句: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
多方应对,总算应付过去,坐实了身份。
想着从此受父亲庇护,可以继续醉生梦死,了此一生。
奈何父亲期许颇深,在父亲影响下,他终于试着重整旗鼓,开始打熬筋骨,深研谋略、兵法。
此后五年,随父亲巡抚晋豫,明察暗访。于康既是人子,亦是随从护卫。
直至六日前,京中有诏:令即可刻回京入朝议事。
为了这次回京,于康准备了五年。
……
两人挎着马,慢悠悠往前赶了几步。
临近到了城门口盘查之地,正准备下马。一声喝骂,却从侧边传来。
“你们两个坐的倒是够高。却让爷爷我矮你们一头。”
父子二人脸色倏然一变,按住马鞍的手,同时放开。
循着声音方向,打眼一瞧。
几名皂隶迈着老爷步,晃悠悠逼近。还未到跟前,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其中一个面白无须,身体肥胖的差头,眼神涣散,往前两步后,眯着眼睛,将马上于谦父子,上上下下,来回的打量。
最后,把目光停在马身上,冷笑。
“瘦骨贱马,和它主人倒是相配。”
接着又手指于谦。
“老子平生最恨留长胡子的男人,还不给老子滚下马来!”
于康虽怒,此刻也不由得心里一乐,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默默将目光挪到父亲脸上。
果然,父亲脸色不大好看,目光如电。“你们是哪座衙门的?”
“吆喝……没想到还是个硬茬子。”
“什么硬茬子,破衣烂衫,瘦骨贱马,一看腰里就没货,能硬到哪里去。”
“许是人家背后有人……”
“有人?人在哪里?在哪里?”
几人故意往于谦父子四周看,七嘴八舌,哄堂大笑。
于康心中实在无力:「这几颗烂葱,今日算是真的碰到硬茬子了,于康都无法想象,父亲震怒之下,这几颗烂葱屁股会被打成什么样。」
可眼下,于康生怕这几个皂隶发酒疯,伤到父亲。
于是连忙把马头一转,横在几人身前。
心中无声吐槽父亲:「心疼赶路时将衣衫损伤,故意寻了件不值钱的旧衣,被人看扁了吧?」
这几个皂隶可恶,可若论口舌相击,于康向来不怵。
“怎么,这位差爷莫不是家里娘子偷人,偷的还是个留长胡子的英武男子。所以,自此便恨上了?”
话音刚落,几名皂隶像是被掐住了嗓子,小心翼翼的看向差头。
继而各自把头转到一边,憋得额头脖颈青筋若隐若现。
于康心里一乐,知道自己无心之言,却正好搔到对方痛处。
眼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笑声也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指指点点。
差头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吼着扬起手中水火棍,径直往于康身上招呼。
“小兔崽子,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