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只觉得脖颈发凉。
他犹记得,朝初时,在慈宁宫,被太皇太后身边剑侍,用剑架在脖子上时,那种在生死之间来回游荡的感觉。
难道?是太皇太后要对付我?
可很快,他又将这种想法排除在外。
太皇太后真要是想让他死,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思绪来。
最后,看向跪在地上的喜宁,突然一脚踹了上去。
“还不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想死,别拉着我一起。”
喜宁硬挨了一脚,重新跪好,回道:
“是阿力持,他被人绑了,至于其中具体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细查,我也不知。”
“阿力持?那个瓦剌行商?他怎么也掺合进来了?他以前不是只帮你们盗卖些宫里流出的小玩意么?而且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他一直只和你弟弟联系。”
“他……他……”
见喜宁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王振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多年以来,王振以儒士自诩,便是真的要杀人,也只是笑眯眯说出口。从未像今日这般暴躁过。
正因为如此,喜宁心中升起一丝惧意。
“说,你们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王振怒斥。
“叔,不是瞒着您,我也是近来才知道,阿力持其实是瓦剌一个什么知院的人,一直以来,花大价钱买咱们货物的,就是那个劳什子知院。”
“这阿力持极擅易容伪装之术,我和他也曾见过几面,每次相见,他容貌都会有变化,要是不细瞧,都分不清是不是他。”
“只是此人有个怪癖,喜欢窃玉偷香。可这次,也不知他如何想的,在花巷里,一连睡了好几个婊子,却不愿给银子,每次都是偷偷在半夜溜了。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被人盯上了。”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那样的本事,究竟是怎么露馅的。”
王振听完,一阵腻味,愈发觉得底下这些人不长脑子。
于是指着喜宁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
“做嫖客不愿花银子,如此人品,如此道德败坏。你们却和这种人做生意,岂能有好下场?罢了罢了,现在我问你,这个阿力持,究竟什么时候被绑的?”
喜宁缩着身子,摇了摇头。
王振喟然长叹:“一群蠢货,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是一问三不知。等着吧,等着一起列成队,排成行,被刽子手一起砍脑袋。”
“叔……!”
喜宁满目惊恐,浑身开始颤抖。
王振却在此刻,心里想着一处地方,想着一个人。
“叔……!”
喜宁尽力维持强撑,让筛糠一般的身子还能挺直。
他现在早已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了这个他心中,无所不能的人身上。
他心里清楚,只要眼前这个人愿意,他就不会死,弟弟也就不会死。
他和弟弟身上的血脉,就还有机会延续下去。
来时,他已经将弟弟喜胜藏了起来,就等一切尘埃落定。
若是不能,届时,弟弟只能隐姓埋名,继续如以前那般,颠沛流离,受尽欺辱的活着。
好在王振还是心软了。
当王振第三次抬起脚,却没有踹下来,喜宁就知道,自己可能还有机会活。
于是便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
他要让王振救他,心甘情愿的救他。
“叔,我向来视您如父,如今闯下这样的祸端,罪该万死。叔您放心,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一定会咬死,是我财迷心窍,才做出这种事,断不会再攀连任何一人。如今唯有一愿,我死后,还望叔能赏我弟弟一口饭吃,只要他能活下去就行。”
见王振还无反应。喜宁便知道,得做的更决绝些。
不然很难取信他。
口中又嘟嘟囔囔,似行尸走肉一般说了一句。
“或许,只有我死了,叔才能安全,弟弟才能安全。”
声音很小,却足够让该听的人听见。
说完,一咬牙,晃悠悠起身,直往旁边砖墙上撞去。
王振本来听着喜宁的话,徒自动情。
突然瞧见他眼神不对,又听见他口中细如蚊音的那句话。接着就看见喜宁朝砖墙上撞。
知道喜宁这是准备以一死,顶下所有罪。
这个时刻,王振心中泛起狂澜,再也忍不住,一把拽住喜宁。
“你做什么?”
“叔,我死了,这件事就了了。”
“了了?这么大的事,就你一个人,能办的成?你莫不是真当这座城里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叔,我死了,线索就断了,叔处置起来也方便,其他人都是叔的左膀右臂,能给叔办事。只有我,总给叔添麻烦……,这次就当我尽孝了。”
话说的窝囊,却直击王振心中最柔软处。
但多年以来,养成的那种,从不将真正感性一面示之以人的习惯,让他话出口时,仍是淡淡然。
“好了!还没到寻死觅活的时候,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啊?”
喜宁一副惊讶,不可置信的模样。甚至张大了嘴。
王振顿觉有些好笑,说道:
“不必如此惊讶,事成不成,要看咱们请的那尊大佛,愿不愿意开尊口,指条明路。”
“大佛?谁啊!”
王振却没有回答,而是吩咐喜宁:
“你去找马顺,和他说我要去北镇抚司见那个人,让他先准备好一个死囚,和那人身段样貌相仿的,若是谈妥了,或许要用。”
喜宁连忙点头。
他深知,这个时候,王振不说,他绝对不能问。
问了,引起王振反感,反而适得其反。
“你先去吧!我晚些时候再过去。”
喜宁连忙领命离去。
直到转过好几个弯,完全看不见王振身影,他才长舒了口气。
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嘴角勾了勾,直奔锦衣卫衙门。
……
慈宁宫东暖阁。
太皇太后张氏和正统皇帝朱祁镇,一左一右坐在绣塌两边,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只梅纹漆几。
此时,朱祁镇眉头紧锁,听着于康和徐良的奏禀。
等听到最后,已是怒容满面。
太皇太后却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直到二人将之前和太皇太后讲的,又和朱祁镇讲了一遍,毫无遗漏,这才垂手,侍立在旁。
太皇太后这时,也睁开了眼,看着朱祁镇:
“陛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还留着这些祸患作甚?当然是将他们一个个揪出,全部砍了脑袋。”
太皇太后却似不甚满意他的回答,继续追问;
“还有呢?”
朱祁镇一头雾水:“还有?”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最后那丝希冀,却仍未退去。
“陛下难道就没有看出点别的?”
朱祁镇看了看皇祖母,又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徐良和于康身上。
突然,似心领神会一般。
“皇祖母放心,朕绝不会忘记徐百户他们的功劳。”
太皇太后眼中最后那丝希冀,也终于完全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