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瞒不过木德公。”王振大笑一声,抬步迈进牢房。
牢房中不大,只燃着一盏松木油灯。
昏暗的光影下,只能模糊的看见,角落里有一名披头散发,身着囚衣,被锁链缚住四肢和脖颈的人影。
马顺行到松木油灯前,将并排的其它两盏油灯依次点亮,接着又将另外三个角落的松木油灯,也都一一点亮。
等到十二盏松木油灯全部亮起时,整个牢房恍如白昼。
王振微眯了眯眼睛,摆脱了光线骤然变化而生出的一丝不适。
马顺则朝着王振一揖后,便转身出门。最后还将牢门贴心的带上。
之后便亲自站在牢门外,值岗。
牢房内,陈设极为简单。
一张床,一张桌,一条凳,桌上几本封皮破旧的书籍。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那被锁链缚着的人,蓬头净面,灰发灰髯。即便此时被牢牢束缚,身上那股慑人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这位被王振称作木德公的汉子,看着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
皮肤细腻如婴儿,眼睛清澈如泉水。
即便须髯散乱,却仍是让人觉得,此人相貌极佳。
此时,木德公正直直盯着王振看,冷笑一声后,说道:
“那马顺是你的狗腿,得了你的吩咐,将这间牢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那些盛放腌臜污秽之物的器具,也都挪了出去。还给老夫打了桶清水洁面。就这些动作,任谁也能猜出,他的主人要来了。”
“木德公如今越来越直言直语。倒不似以前那般,拐弯抹角打机锋了。”
“老夫被你关在此处七年,不见天日。便是泥人的性子,早晚也有被憋疯的一天,何况是转性子。说吧,这次你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槛,过不去了吧?”
木德公一副早已将他看穿的样子。
王振苦涩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木德工,这次,咱的确有事要请您指点迷津。”
木德公眼睛微闭,“指点迷津可以,但是你付得起这个价么?”
“放你自由如何?”
“你说什么?”
木德公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体本能的往前扑了半步,将敷在四肢和脖颈上的锁链扯的‘哗啦’作响。
“你说放我离开?不是骗我?”木德公徒自不信。
王振说道:“我又如何骗得了你?”
“呵……!老夫就是因为误信了你,才落得如此下场。你得了我的妙计,做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相’,却将我这个为你出谋划策的恩人,关到了此处,整整七年不见天日,不能与儿孙相见。老夫自诩聪明半生,没想到却将你看走了眼。现在你说,你骗不了我?这当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木德公如今话倒是密了不少,不似以前那般惜字如金了?”
木德公知道王振在嘲讽他,但他也不在意,只是问道:
“能让你生了放我自由的念头,这次遇到的麻烦不小吧?难道你家主子这次不听你的了?”木德公讥讽道。
王振也不生气,反而直言不讳:“毕竟,人都是会长大的,陛下也不例外。”
木德公却继续以嘲讽的语气说道:
“你这样的人,整日陪伴在小皇帝身边,旁敲侧击引导,要说他会不听你的?我是不信的。”
“怕是这次你惹上的,是你最怕的那位吧?整座紫禁城,也就那位老人能让你如此谨慎和惧怕。”
“当年我有幸看过那位老人家面相,如今已经过了七年了,她应该到了快行将就木的日子了吧?没想到却还能让你畏惧,啧啧啧……!”
“老人家慧眼如炬,能识奸邪小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临殁之前先出掉你这个祸害,算是为大明朝做了最后一件大好事。”
王振却像是丝毫没有被气到一般:“木德公也一样慧眼如炬。”
木德公哈哈大笑:“你都沦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还要再嘴硬,惹怒我么?也罢,老人家也算是为我雪恨,我岂能乱出主意,坏了她老人家一盘好棋?”
王振眉毛跳如擂鼓,良久,才说道:“木德公真不打算出去了?”
“不出去了,这里有吃有喝有书看,还清净。在这里了此残生也不错,而且现在又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便是立即毙命,老夫也能笑着瞑目了。”
木德公躺倒在地,好不惬意。
王振眼中射出一丝冷光。
“木德公连家人的性命也不管不顾了么?忘了告诉木德公,去年岁末,你又添了一位重孙,小家伙来到世间才不过三月余,木德公忍心他也随你化作一捧黄土?”
木德公静默许久,最后满不在乎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人都有死的那天。如今他不知世事,就此轮回也是好事。”
王振却嗤笑一声,嘲讽道:
“当年一则假消息,木德公就方寸大乱,以致落入我的彀中。如今七年之后,怕是舔犊之情,思亲之念更甚吧!”
木德公沉默不语。
良久后,说道:“王振,老夫自诩聪明半生,却被你这样一个小人,抓住七寸,玩弄于股掌之间。苍生薄我至此,乃是天数。说吧,我要如何做,你才肯放过他们。”
王振暗自长舒口气,语气却依旧淡然:
“给我指条明路,帮我渡过难关,我还你自由。”
木德公摇头:“我如何信你不会在脱离危险之后,行鸟尽弓藏之事?”说到此处,一顿,幽幽道:“毕竟,我已经错信了你一次。”
王振说道:“我当然也有条件。”
木德公嘴微微一撇,面露不屑。
“说吧,什么条件。”
“不得和家人相认,想要见面,只能在我的人监视下,遥遥相望。等到哪天,你死了,或者我死了,你家人自然能真正安全。”
“王振,我果然没看错你,这些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无耻下作。你这面相,已经在慢慢变化。最初只不过是一副孤独终老之相,如今却已经演变到不得好死,背负万事骂名的地步。”
“木德公相面之术,我自是信的,但眼下咱要过的这关,尤为重要。要是这关不过,如何以后不得好死,背负万世骂名,让木德公血此囚禁威逼之恨?”
木德公喟然长叹:
“老夫一生为人,在正邪之间摇摆,无人将我当成好人。但和你这样的相比,也该算得上道德君子了吧?罢了罢了……!说吧!想要我为何事起卦?又要谋划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