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内阁一直被司礼监侵夺权柄。
这和内阁诸位辅臣应对司礼监时,疲软应付,事事避让不无关系。
今日,这位文官表率,倏然一改往常行事作风,当庭斥责司礼监掌印,内廷总管太监。
此事颇为诡异,诸臣心中都生出一丝怪异感觉: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导致所听所见皆是幻觉。
就连跪在一旁的杨溥,也觉得老友今时和往日,大不相同。
王振更是脸色一连数变,迎着杨士奇质询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连年积攒的威信被挑衅,霎时间气血上涌。
于康望着这一幕,心中觉得畅快之极。
阁老突然变得硬气起来,文臣表率如此,这是个好兆头。
只有内阁与内廷,生了分庭抗礼之心,心有气节者,便如同有了归宿,自然趋之若鹜。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滴水总能穿石。
大明朝政事,不能七嘴八舌,但也不能沦为一言堂。
如今有了这个苗头,于康自然喜闻乐见,至于之后会如何,总得慢慢来。
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件一件做。
世间之事,哪有一蹴即成的道理,一切总归有个过程。
于康一直以为,要让阁老重新挺直腰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今日看来,似乎之前自己将这件事想的过于复杂了。
阁老显然在这不到一月的时间里,想通了一些事,也看明白了一些人。
……
王振心中很不畅快,被人当面质询,这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久远的让他已经记不清了。
在这久远之后,他又再次体会到了这种感觉,这种让他感到屈辱的感觉。
不对,甚至比以前那时候,更觉屈辱。
杨士奇,咱当你已经成了病虎,甚至快要变成一只死虎。
没想到行将就木的人,还要和咱打擂。既如此,就休怪咱以后不客气。
王振被质询,不仅王振心中愤懑。
金台御帷上,年轻的皇帝陛下同样感到愤懑。
王先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他的颜面,此时王先生当面受此折辱,偏偏还不能出言反驳。
这又是王先生代他受过。
也不知为何,朱祁镇看着朝堂上跪倒的一片,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尔等这是在逼我,是要朕按照你们说的,来下这道旨意么?
还是王先生说得对,阶下这些沽名卖直之辈,从来都是借着所谓大义来逼迫朕,让朕妥协。
你们就是欺负朕年纪小。
父皇托孤的好臣子啊!你们就是如此辅佐朕的么?
你们难道看不出,朕还有要事,要和你们议一议么?
朕已经改口同意,将此案从锦衣卫转由三法司共审,其他衙门协审。
朕已经妥协了,你们却还要逼朕。
难道朕的决断,只要不合你们的意,你们就要借着所谓大义的名义,来胁迫朕同意你们的奏请?
当真是‘好臣子’啊!
……
王振距离朱祁镇最近,也最了解朱祁镇性格。
此时,这位皇帝陛下,无论是择人而噬的眼神,还是将扶手攥出响声的那只右手。都无时不刻的在显示他心中的暴怒。
王振连忙上前,偷偷拽了拽朱祁镇衣袖。
一连拽了数次,朱祁镇才似乎感觉到。而且那双择人而噬的眸子中,恨意未消。
王振默然摇头。
二人相处多年,一个眼神,便足以了解各自心思。
朱祁镇望着王先生毫无表情的脸,和有些哀愁的眼睛,知道他摇头的含义。
王先生让他忍,让他不宜在此事上过多纠缠。
王先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此刻竟然还在想着朕的事。
相较之下,阶下跪着的这些人,却都在逼迫朕。
怪呼……!
朱祁镇竭力平复心绪,让自己放松下来,暂时抛却这些心中的愤懑。
良久,总算好受了一些。
“阁老所请,朕觉得……可行。”停顿片刻后,朱祁镇接着说道:“就按阁老说的办,按照大明律,名单所列之人,是戴罪之身,确实不宜出现在朝堂之上,将他们统统下都察院狱吧!”
眼见朝堂气氛不对劲。此时竟无一人出声喊冤。
大汉将军循名比照,很快就将右通政使李锡等数人押下朝堂,这些人尽管双腿已经瘫软,但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阁老,人已经下狱,如何?”朱祁镇平静的说道。
杨士奇心头一震,浑身颤抖,双目中,两泡老泪差点没忍住,喷涌而出。
心中无限感叹:陛下,当真要君臣相疑至此么?
杨士奇突然心中生起一丝萧索,觉得这官不做也罢!
可转瞬后,他就暗暗将此念头抛却。
之前既已下定决心,何以又一次意志消沉?
陛下身边,循循善诱者依旧还在,此人在陛下身边一日,陛下就永远受此人蛊惑。
他低着头发誓:老夫凭此残败身躯,定要还陛下身边一片清净。或在那时,陛下会变得吧?
于康眯着眼睛看金台御帷上二人。
最后将目光驻在朱祁镇身上,暗叹:小小年纪,多疑至此,又误信阉贼,没救了!
……
朱祁镇问杨士奇如何?
此言中意味,自有人嗅出。
只见一人高呼一声:“陛下!”
本来鸦雀无声的朝堂,被他一声喊,搅了‘清净’。
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人乃工部郎中王佑,算是这次朔望朝参,扩大会议中,扩大的那部分人之一。
只见王佑匍匐在地,放声高呼:“陛下,臣有本奏。”
朱祁镇本还在气头上,见此人抬头时,面白无须,登时生出一丝好感来。
鬼使神差的说道:“有何本奏?如实说来。”
王振眉头紧蹙,望着阶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五品郎中。想看看他究竟因何,竟能入了陛下的眼。
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只见王佑跪拜后,直起身子,不卑不亢的说道:
“陛下,刚刚押下去的那些人,其中大多数,都曾在数日前,参劾过兵部右侍郎于谦,这些人参劾之时,已是戴罪之身,可见于侍郎是被他们污蔑。”
一言出,满堂倒吸一口凉气。
王振瞪大了眼睛。
于康望着这个白胖子,心中直骂娘:“这狗贼当真不安好心,此时为父亲辩解,岂不是火上浇油?这贼子想借父亲性命,向上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