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康没有从徐良眼中看到他想看的。
这些话本是大逆不道之言,是对皇权的反叛。
于康在此刻说出这种话,无疑是将自己离经叛道的一面,赤裸裸展现给徐良看。
对一个认识只数日而已的人敞开心扉,于康这还是第一次。他希望徐良能给他一个回应,无论是什么结果的回应。
他心中是有期待的。
数年来,这么快时间内,对一个人打心里想去交结,甚至不想欺骗他,真是头一次。
徐良沉默许久,再开口时,眼神中充满疑惑。
“于康,大明是朱家的大明,大明百姓亦是朱家的子民,你为何要将这两者分开?”
于康语气有些淡漠:“历朝历代,这两者合,则王朝兴;两者离,则天下乱。”
“所以,你觉得陛下接下来的举措,会是取乱之道?”
“勾连外寇,私卖重器,这些人的胆子不可谓不大。若是此事因为一些原因,导致这些人不被审判。或许现下并不能引起多大影响,但对未来的影响却极其坏。说是取乱之道未尝不可?”
“你为何对王公公如此大敌意?又对陛下秉政如此没有信心?虽说如今内廷司礼监权柄愈来愈重,对外朝倾轧的厉害,但若说取乱之道,为时过早吧?”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历朝历代,往往就是一些不起眼小事,却引得后来大的动荡。”
“你真觉得这件事的走向,会是取乱的根源。”
于康长叹口气:“大人,这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事。”
徐良又变得沉默起来。良久后才问:“这些都是于侍郎教你的?”
于康摇头:“这些与父亲无关。”
徐良似乎不信,却也不曾反驳,只是追问道:
“你究竟为何要和我说这些?你可知,只刚刚这些话,我现在就可以立即将你捉拿起来。”
说到此处,徐良却忍不住叹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会和你一起‘离经叛道’?”
“大人,这不是离经叛道。而且,我一直相信您,是因为您如若不是刚正之人,以您的背景,又岂会在锦衣卫被如此孤立打压?您也该知道,暂理北镇抚事,多出两个字来,意味着什么?接下来,当您踏进北镇抚司衙门大门那一刻起,迎接您的又会是什么?我想,不用我多说,您也该猜的出来。”
“所以,这和那件案子究竟有何关系?”
于康讳莫如深,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大人以此案扬名,得以升迁,该也以此案立足北镇抚司,去掉‘暂理’两个字。”
徐良一乐:“原来你是为我好。”
“大人明知我心中所想,何必话中带刺?”
徐良叹了一声,直直盯着他看,似要透过这副皮囊,看看这皮囊之下,究竟都隐藏了些什么。
“我真有些后悔将你收进锦衣卫,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我想我是甩不开了。”
“大人的性子,我也是越接近越欢喜,这才畅所欲言。”
徐良苦笑:“可是我觉得,和你离得越近越危险呐!今后那些话,休要再和我说,我只是想为太皇太后和陛下,做些分内之事,”
……
都察院狱的一间牢室里,于谦静静坐在角落。
都察院监察百官,狱中所关押的,都是身上担着案子,或被言官弹劾的命官。
没进过牢狱的人,或许会觉得,独囚一室可以图个清净。其实真实情况则不然,他们实不知,一人独囚于室,那种寂寞难耐,才是最难熬的。
于谦此刻就是独囚于室。
他独囚于室其实并不是有人故意‘关照’他,而是他自己要求的。
夏虫不可语冰——这是他对之前狱友的评价。
系狱这半月来,于谦大多都是静静坐在角落遐想。
各位看官可别想错了。他并不是自怨自艾,哀叹命途多舛。对于坐牢这件事,他其实看得很开。
他向来如此,做了就是做了,从不后悔哀叹。
他坐在角落,想的不是任何事情,而是在作诗。
自入狱第一日起,他便限定自己,三日之内必做一诗。第一日初稿,第二日修改,第三日定稿。
每日如此。
至今日,已是他第六首诗了。
他在角落冥思苦想,只为昨日初稿,有一个字不甚满意。
几番偶有所得,填入诗句中,吟诵几遍,又觉得还是欠缺一丝意境。
正当他陷入焦灼,天人交战之时,牢门外响起一声轻唤。
“廷益兄倒是清闲得很,又在作诗呢?”
于康不用抬头,光听声音便知来人是和他同科的王文,如今的都察院右都御史。
同年相见,一个系狱,一个却是这座牢狱之上,衙门的堂官。
于谦作为犯官,受到王文这个同年的多方照拂,理应感激才是,奈何于谦的反应却极为冷淡。
“千之兄何必又来此处,我是犯官,本不该劳烦你来探视。”(王文,字千之)
王文苦笑一声:“廷益兄,你该听我的,你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小之间的分别,只在一人口中而已。”
于谦冷笑一声:
“若千之兄还为此事而来,就休要再说,免得伤了你我二人情分。洁身自好,乃是做人之根本,依附权贵,我不取也。”
王文听出于谦话中的讥讽,一时有些激动。
“廷益兄可曾想过,你不依附权贵,我不依附权贵,却有人去依附权贵。到那时,得罪权贵的下狱去官,空出位置来,却轮到依附权贵的坐掌各衙门。此事究竟是对是错?”
于谦嗤笑一声:“千之兄的意思是,我该和你一般‘忍辱负重’?”
王文反唇相讥:“难道如你一般,削官下狱。自己倒是躲了清闲,亦得了好名声,却让其他昏聩贪婪的攀附权贵之人,坐上你的位置,给晋豫百姓带来更大的伤害?”
于谦突然抬头,眸子中划过一道闪电,劈向王文。
“千之兄心中,折腰事权贵,乃‘忍辱负重’,为的是黎民百姓?所以千之兄觉得,为黎民百姓,该多些忍辱负重之人才好?”
“难道不是么?”
于谦长笑一声。
“千之兄能把软骨头说成‘忍辱负重’,当真好笑。道不同不相与谋。千之兄还是现在离开的好,免得于某人说出更难听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