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车门的那一刻,我承认,我开始舍不得了。下一个站点,是上海呢,我们在那儿见吧。
高二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已被学业摧残得,仿佛久旱大地上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了。一个姗姗来迟的消息,却让我瞬间沐雨回春:我能去上海了。
父亲因工作调动,从小城镇调到了大都会,顺带把我也捎上了。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新上海人,美妙得就像在做梦一样。
还有多久才能到?大城市是什么模样?那儿会有属于我的天空吗?我在奔腾的高铁上不住地幻想。
一昼与夜的灰森林
乡巴佬进城,是什么样的感觉?
写字楼直耸入云,多米诺骨牌般地直插在一望无垠的地面;街道纵横交错,切豆腐似的划分出不同区域;红绿灯的号令下,人啊,车啊,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川流不息;我像是蚂蚁,跟随着父亲的脚步,钻进钻出在混凝土中生长出的树里…所闻所见,都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
入夜了。城市一改它白日里的单调肃穆,露出俏皮又妖艳的一面:霓虹灯亮起,高楼大厦披上了华装,粉墨登场。蜿蜒曲折的街道灯火通明,承载着络绎不绝的光点。隔江望去,对岸朦胧得仿若童话世界:东方明珠一枝独秀,托举着整片魔都的辉煌;其下,却并未被其遥不可及的光环掩盖,反倒流淌着万千星光。夜上海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令人心驰神往。
小村庄里,夜意味着一天的结束。但在上海,生活才刚刚开始。
但我不能停留。我的栖身之所,不在这里。
二城乡结合部的异乡人
到了。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在做梦…
“城乡结合部”——这是我对老闵行的第一印象。如果说黄浦代表了上海在商业上的精致,如卢浮宫里参展的油画一般,那闵行,便是老上海工业厚重感的真实写照——只能用狂野到不修边幅的素描来形容。
铅笔画般的粗线条勾勒出房屋和街道,灰蒙蒙的,像烙着擦不干净的铅笔印子。较之于商业区这个光鲜亮丽的大小姐,他们成了厂里最朴实无华的工人,脚踏实地为这座城市创造财富;抬头,天桥如长龙横跨其中,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只留下一串串汽车的鸣笛;远方,一只烟囱探出脑袋,它已不再呼吸。
朝着它的方向,我来到了这家废弃的工厂。和无人问津的宝藏一道,埋藏在葱茏的绿意里。爬山虎漫步于不再无垢的墙,隔着门缝望去,杂草肆意地生长,早已不复当年模样。铁门锈迹斑斑,向我诉说着岁月的痕迹。靠着它,我听见了它的心跳。
听父亲说,这里曾是全上海首屈一指的工业中心,享有“四大金刚”之一的美誉。只不过,随着商业化转型,逐渐跟不上趟了。
明明差了没几里,却好像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这里不比市区的寸土寸金,但我们仍旧买不起房。只得寄人篱下了,就住在黄浦江边上。房子最好依山傍水,看,我赢了一半呢。
我喜欢江边吹来的风。这也是为数不多的,能让人慢下来的地方。约是晚饭后,这儿便会热闹起来。大人牵着小孩,手挽手走在江畔的步道上。向前走,没几步就能撞见路演的青年人,通常伴着一把吉他,唱着青春,唱着感伤,唱着倔强。只可惜我囊中羞涩,象征性地给了二十块。隔着护栏,总有顽皮的孩童拿着竹竿,伸块五花肉下去吊螃蟹。他不吃,只是拿来把玩。都怪你,又让我怀念起幼时逗蚂蚱的时光。记得每次经过,都是一片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景象。江上时不时有船,我的思绪也容易被它载去远方。
我喜欢这里的氛围,使我心驰神往,飘飘然到差点忘了——忘了自己是外人这个事实了。
公寓楼里的生活氛围很微妙。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彼此间却并不熟悉。出门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连打招呼的工夫都省了。是啊,大家总是那么忙,大城市的生活,总是那么忙。
唯独剩下周末的好时光。本地的熟人常相互邀约,或聚餐,或野营,或远游,或相聚一堂……
而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人,怕是只有顾影自怜的份了。我不愿承认,每个周末就干脆躲进公园里。
不和陌生人互动,就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遗憾的是,异乡人“回家”的可能,也就这么被剥夺掉了。我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天地,原来那么小……像什么?像笼子里的鸟吧。身体在这儿停留,心却无处安放。
三地上巴士地下铁
我十七岁的单车落在了老家那边。出行基本只能靠公交。
我不是没搭过地下铁。但还是头一回,挤进这么拥挤的人群。
人经常多到摩肩接踵的地步,却连声招呼都听不见。大家都自顾自地,自娱自乐着。下一站,谁上来,谁下去,无人在意。毕竟快节奏的上海,就是一辆永驰的地铁,没有时间为他人停留。
但我还是喜欢搭地铁,喜欢那种空间变换带来的惊醒。就像钻进爱丽丝的兔子洞里一样,只消一会儿,就到达了另一片天地。尤其是从地铁站出地面的一瞬间,追寻着出口的光点,颇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相较之下,巴士就普通许多了。一般只有去补课会搭。等车,上车,投币,下车,一路的平铺直叙。除了我不曾留意的窗边景致外,与那边的巴士并无不同。
四闷棍、金鱼和歪瓜裂枣
新的校园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精彩。这儿的学习氛围比那边轻松,此话不假。但躺着能上交大,那就真是扯淡了……走到哪儿,都还是得好好学习。
学习之余,才能省下交友的时间。来之前,妈妈总忽悠我,说大城市里漂亮女生多…或许是吧,但我们这儿,只是个“类城乡结合部”啊…学生没我老东家那么土,但也好不到哪去……
好在,比那群小区居民开放许多。初来乍到,就受到了一位歪瓜裂枣的欢迎。这么形容可能不太礼貌,但他确实是那个模样和气质…好在性格不错,是我来这儿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是老闵行这边土生土长的,一等一的地保。在他的带路下,确实添了乐趣,省了麻烦。
漂亮的女生算珍稀动物。有个鹅蛋脸,波浪卷,扎着低马尾的,我喊她“金鱼”。因为马尾绞出来的花纹很像。起初她还鼓起脸以示抗议,后面就习惯了:“再这么叫,就用我的鱼尾巴甩死你哦?”她笑起来很漂亮。
上海是很国际化的,尤其体现在国际生这方面…记得那时,学校里严防死守抓早恋,当我正想为她以身试险时…她出国了……
还有个诗人一样的角色。戴眼镜,斜刘海,平时总锁着忧郁的眉头。一看就知道是文艺青年的那种。我叫他闷棍。没事总想些复杂,又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我深受其害。
忘了说了,我们的教学楼是四四方方、长条状的,四面环绕地圈起一座池塘。像客家围楼一样,只不过它们“圆”,我们“方”。里头养了各色锦鲤,可能寓意着有朝一日,鱼跃龙门吧。课间十分钟,我们最常做的就是倚着栏杆看鱼。
那天,如往常一样,我们临渊羡鱼,谈天说地。
“你有没有想过…”
“嗯?”
“鱼要是会说话,会怎么评价我们啊?”他指着一尾色白花青的锦鲤说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搪塞。
“…总觉得,我们和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自说自话着。
“从早到晚都困在这教学楼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所以它们一开口,大概会说…”
“笑什么笑?你们不也活在池子里吗!”
坏了,他惹得我也开始思考人生了……
五海纳百川
刚来那会儿,我总是以“异乡人”自嘲。户口落得很容易,也是托父亲的福。但总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除开衣食住行上的不适应,还有心灵上的那种无所适从。
转变是从哪里开始呢?大概,从我转来后被新同学接纳开始吧。那也是自抵达上海以来,第一次有“啊,我被人需要着”的感觉。
人啊,说到底还是群居动物。但在小区里,总是行色匆匆的,自顾自地活着。一个个的好像一座座孤岛,并建起厚厚的墙壁,把心锁在这里。唯独在校园,有机会打破壁垒,建立联系。就这么一来二往,上学反倒成了我最期待的事了。真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俗话说,近朱者赤。跟他们处多了,我的举手投足,也逐渐带有上海人的调调了。
高中的时光还是蛮单纯的,白的像栀子花一样。学历、人脉、家庭背景被统统弃之于地,交往全凭感情。连我这种不善交往的人,都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也是在那里,第一次展现了真实的自己。
老朋友偶尔也会来找我玩。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就乐呵呵地领着他们满上海跑。外滩、五角场、上海中心、东方明珠…可以的话,也会去趟迪士尼……我尽可能地把一切考虑周全,自那时起,开始考虑礼数周到与否,开始揣度是否尽了“地主之谊”。
回想起来,从“拒斥”到“接受”,这个转变过程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如春风化雨一般。多归功于这座城市的文化特质: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好像没有什么外来文化,是上海吸纳不了的。一切“外来的,都能被它兼容并蓄成“自己的”,并推而广之。海派文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上海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承认,开始喜欢上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