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中,寂静无声。
林震南面无表情,好似稳如泰山。
但凑近了就能发现,他眼中神采消散、瞳孔不断震动,显然已是近乎于崩溃。
自家引以为傲的剑法,完全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早些年抛下武功,精心培养的镖局势力,根本就是狗屁不如。
那些自以为聪明、看似固若金汤的布置,就好像是一个笑话。
敌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说阻拦拖延,就连敌人的踪迹都发现不了。
只是略一回想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林震南就悔的心口发疼、肠子发青。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只看到银子,也不该妄自尊大、早早放下武艺。
只可惜,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现在烧香已经来不及,唯有临时抱抱佛脚了。
‘妻儿老小、十家镖号的弟兄、林家的传承,可全都扛在我身上了......我不能倒!’
林震南默念几句,强行将自己精神稳住。
“孟姑娘,是林某错了,望姑娘海涵,原谅则个。”
他满脸歉疚起身,向小思躬身一礼,同时又悄悄使眼色,示意夫人赶紧打圆场。
心中却是想着,等过了眼前难关,就去找个门派做靠山,平之也不能留在身边了,还是送去拜师学艺为好......
“爹!”
林平之深情呼唤,感动的看着父亲。
怪不得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原来就是因为父子之间心意相通!
老爹真的太懂我啦!
对于林震南的暗示,向来善解人意的王氏,一反常态的没有立刻出言。
林震南执掌福威镖局后,将分号开到天下十省,无论是在林家,还是在镖局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可要是谈到武学见识,林夫人才是整个林家,甚至说福威镖局唯一见过高山的人。
虽然那座山不够高,但是已经足够让她看清楚、想明白一些事。
在今日之前,为了保全林震南身为丈夫、作为父亲的威严,为了维护林总镖头在镖局的威信,林夫人一直恪守妻子的本分,从来都是只看不说。
但是很多事,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
林夫人至今还记得出嫁前,父亲对丈夫的武艺、对林家武学的评价——招式虽异,但名不副实,或需功力深厚,方显剑法精妙。
嫁到林家数年后,镖局生意越铺越大,银子也越赚越多,但丈夫的武艺一如既往。
林夫人那时已然明白,要么是林家太爷徒有虚名,名声都是吹出来的;要么就是自己丈夫过于驽钝,根本没学到武学精髓。
这件事,假如无事发生,她永远不会细究。
但现在风雨欲来,丈夫又撑不住场面,她便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见丈夫又向自己使眼色,王氏索性暂时移开了视线。
两人相处多年,枕边人什么性格,她早已一清二楚。
说是故步自封、安于现状倒也不至于,但抱残守缺的心态确实有些重。
在明白这一点后,林震南的那点小心思,王氏一猜就是一个准——先虚与委蛇,等度过了眼前难关,再来设法改变。
至于到那个时候,自家男人会不会“设法”,王氏也着实有些说不准。
正因如此,她反而觉得,丈夫就该丢丢面子。
被吹捧这么多年,林总镖头的脸,已经挣得够多了。
先是“福州剑法第一”,后来成了“闽南剑法第一”,要是继续长脸,只怕就得变成“江南剑法第一”、“天下剑法第一”了。
到时候,也不用等人找上门寻仇,随便来个“三峡以西剑法第一”那种愣头青,自家相公绝对是有死无生。
不过这次即便没死,和死了只怕也没两样。
林家能安稳发展这些年,一是靠老太爷当年留下的辟邪剑法威名,二是靠这些看着还算雄壮的镖师弟兄。
只看地上这个死人,就知道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后者就是个十足的笑话。
如果再进一步,被人把“辟邪剑法”的虎皮挑破......
别说十省的生意、多年的积蓄、祖传的秘籍,就连一家老小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只怕都是个问题。
和那种可怕的结果比起来,被落一落面子又值得什么?
当然,除了这些原因,林夫人还有别的想法,那就暂时不足为外人道也......
短短几息之间,王氏心中已转过千百念头,终究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小思却没有想这么多,见林震南表明歉意之后,连忙裣衽回礼。
“林总镖头言重了。”
她挺直腰杆环视林家三人,用清脆如百灵般的声音说道:“三位请放心,我之所以说这些话,并没有要挟的意思。只是想让诸位明白,咱们是一边齐一边大,可不是谁求着谁。”
林夫人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
如果小思见面就说“偷秘籍的贼还有同党,而且同党只有我见过。”
只怕自家早就把小思给供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生怕人家不愿留在林府。
但小思并没有这样,反而只说想留下,然后就任由自己盘问,任由丈夫找人来辨认身份。
这是个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人占便宜的姑娘。
“孟姑娘真有个性。”
林震南也想明白了,苦笑着叹道:“就是搞得老林我里外不是人。”
谁叫你说话这么难听?
林平之没好气道:“爹,您老是不是该拿主意了?现在孟姑娘可以留下了吗?”
“对对对!”
林震南一拍额头,叫佣人赶紧去收拾客房,一切应用之物按接待贵客的标准。
“林总镖头,不用这么麻烦,粗茶淡饭就可以了。”小思连忙拒绝。
“那怎么行?”
林震南连连摆手,义正言辞道:“咱们现在同舟共济,要是亏待了孟姑娘,老林我怎么过意的去?”
“对对对!”
林平之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都是自己人,一些身外之物算什么,孟姑娘就不要推辞了。”
“那好吧。”
见小思不再拒绝,林震南笑呵呵的试探道:“孟姑娘,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了,老林我能不能问几个问题?”
“总镖头但说无妨。”小思心中一凛,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氏猛地反应过来,抢着问道:“小思姑娘,那位方少侠的师承,你听他说起过吗?”
小思略作回忆,旋即摇了摇头。
林震南瞪了夫人一眼,拿脚尖踢了踢死尸:“那这人的根脚呢?孟姑娘可听他自报家门了吗?”
“似乎没有。”小思继续摇头。
林震南依旧不死心,狐疑问道:“孟姑娘,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思面色平静,依旧摇了摇头。
“震南,孟姑娘刚遭逢巨变,有些东西记不清了,这也不奇怪。”
林夫人扯了一把丈夫,随即歉疚的看向小思:“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姑娘可不要往心里去。天也晚了,要不姑娘先休息,如果想起了什么单独告诉我,可以吗?”
小思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跟在引路佣人身后向客房走去。
“我想起来了。”
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迟疑道:“我隐约听方大哥说,这死人好像叫‘丁修’,还是叫‘邓修’来着。”
“丁修?”
“邓修?”
林震南苦思冥想,怎么也记不得,福威镖局有没有招惹过这么一号人。
想要问问夫人,又见王氏一脸阴沉,蹲在尸体旁仔细翻看着什么。
算了,还是先不去触霉头了......
另一边。
小思一进客房,便瘫坐在了床上,脸上也露出了浓浓的疲惫之色。
她侧身靠着软枕,左手对着被子轻轻一抖,袖筒中滚出一只青花瓷杯。
少女抚了抚杯口,咬着唇轻哼一声。
“我才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