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场所有人中,沐白不是唯一一个认为演得不对的人。
作为本部短片的导演,高瞻毫无疑问是团队里最郁闷的那个,他感觉这片子拍得很别扭,但他不知道哪里别扭。
整个拍摄过程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把现有素材整合在一起,也算是个完整的故事,但高瞻迟迟不肯结束拍摄,身为导演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个片子,缺少一种能抓住观众内心的东西,是烂片。
可烂在哪里?没人知道,换种说法就是哪都烂,但找不到改进方法。
演员的演技已经没有进步空间了,布景上的简陋可以用滤镜弥补,作为影片灵魂的背景音乐也是恐怖片里经常听到的那几个。
然后,就是剧情,一个本来没病的主角,误入诡异精神病院后被吓成了真的精神病,这故事虽然简单,却是不擅长镜头语音的高大导演在二十分钟里表达的极限了。
流量快餐时代,视频不能拍太长,而且,恐怖片只要恐怖就行了嘛,要剧情干什么。
恰恰就是这恐怖,成了最让高瞻导演头疼的地方,剧组经费有限,连布置场景的白布都不够,番茄汁不能用太多,否则过不了审核,回头杀标配的尖叫最多只能用三次,不然短片就会变成音频污染。
当初研究短视频市场时,感觉市面上恐怖片稀缺,新人拍这个更容易崭露头角,于是大家一致决定拍个恐怖片作为团队开扩事业的第一步。
现在高大导演终于明白,为啥恐怖惊悚类短剧这么稀缺了,他郁闷地冲摄影师摆了摆手,丧气道:
“咔咔咔咔咔。”
听到导演喊咔,两位演员立刻结束纠缠,跑到摄影棚。
那个高个子演员叫王大治,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导演,俺演地好不?”
高瞻抿了抿嘴唇,望着眼前站得笔直的精神小伙,最终没有说话,递给他一瓶怡宝,让他漱嘴去了。
见导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主角陈皙憋不住了,“导演,我觉得你应该多拍拍我的侧颜,用我的颜值去征服观众!”
虽然陈皙只比高瞻小三岁,但高瞻总是习惯性地叫他孩子:
“孩子,遍地美颜的时代,谁稀罕你这张脸?你呀,就该生在民国,找个地主家的寡妇性福一辈子。”
说完,高瞻让大家原地休息,自己往活动室外面走去。
是时候抽根烟放松一下了,这帮人涉足影视行业的时间不长,很多时候都是白纸一张,根本给不出有用的建议。
他在门口看到甜甜圈女士和沐白,问女人:“你带个观众来干什么?”
女人微微一笑,“你水平太次了,这位大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拍得不对。”
话虽难听,但从甜甜圈嘴里说出来,听不到半分嘲讽的味道,倒像是关心和鼓励。
高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同沐白握了握手,“太好了,还请仁兄说说,刚才那个情节哪里不对?”
“鬼不会笑,它们可以把嘴角上扬,但它们不会笑,在病院和鬼打交道的时候我发现,那些病患身处任人宰割的地位,经常会在濒临崩溃时发出几近癫狂的笑声,但是鬼,作为医院的管理者,永远是一副阴沉忧郁的模样,或者说,它们本就是压抑氛围的根源,作为死过一次的存在,它们丧失了大部分感觉,本身因为执念重回阳间,更不可能有心享受生活,也就是说……”
“你放屁!”刚从卫生间回来的王大治回到活动室,见一陌生人在导演面前指指点点,以为是要抢自己角色,立刻火冒三丈:
“你觉得我不对,你演一个给大家看看,还有,那件医生工作服是我自己从家带的,你不准穿!”
不穿就不穿,沐白记得自己也有一件白大衣,他刚有这个念头,白病袍就已经穿在身上了。
变化在一瞬间完成,效果立竿见影。温度计的红色水柱没有任何变化,但房间里除沐白外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冷,甜甜圈本能地将胳膊搂在胸口,对突兀的转折深感困惑。
高瞻不动声色,紧紧盯着沐白的一举一动,但他看不穿沐白阴鹜的伪装。
王大壮则最为紧张,他捏了捏矿泉水瓶,发现剩余的半杯水早已凝结成冰。
沐白没有感觉到冷,但他发现,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了,在他面前,人的表皮被剥离,五脏六腑清晰可见,窗边不见阳光,只有深浅不一的阴影,太阳好像被黑直线勾勒出的圆圈,作为天空幕布上唯一的空白。
周围空间安静异常,因为是新房,附近不曾有过死人,如果有,沐白能听见他临终前的呼唤。
这就是鬼眼中的世界吗?
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病袍会给予穿戴者鬼的气场和感知。
看来这道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没用。
沐白双手插兜,摸到口袋里有瓶药,于是,他掏出那瓶药,对那位阳气甚重的小伙子建议道:
“大喊大叫,是躁郁症,需要服用锂盐。”
对方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接。
远处,摄影师果断掏出徕卡相机,拍下让他惊艳的瞬间。
“他给我什么我都吃。”
陈皙望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沐白,心里默默感叹道:
“要是我能演得这么逼真就好了,下届影帝非我莫属。”
这么想的人不止陈皙一个,高瞻也知道沐白演得很好,确实很好,但是,只说一个“好”字未免有些辜负这么多年的学习和积累了。
作为鉴赏水平比较高的导演,高瞻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评价沐白的演技。
逼真吗?唯物主义世界,大家都没见过鬼,哪来的“逼真”?
自然吗?不自然,沐白散发的气场与周围格格不入,会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干。
深刻和创新呢?这需要相互比较才能看出来,可高瞻一时间想不出参考对象。
情感表达几乎没有,但这个角色后续作出什么举动都不会让旁人感觉奇怪。
真是……难以评价,这个人,本就不该在阳间出现。
半晌,高瞻只好对沐白说:“那个,你好,你叫沐白是吧,演示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既然是专业人士,你要是愿意给我们一些建议就太好了。”
那你们是不是准备好听我讲诡异精神病院的故事了。
沐白还没有忘记来这的初衷,他脱下病袍,和跑来的陈皙握了握手,诧异这人为啥激动异常,手心手背都是热的。
“太棒了,这就是我想象中的鬼,我觉得可以重拍一下刚才那个镜头,你来抓我。”陈皙提议道。
不料,沐白摇了摇头,对那个奶油小生说:“不,我觉得你不适合演病人。”
“不适合?那我适合演什么?”
“你适合演鬼。”
“鬼?”
“没错,而且最适合你的道具是铁锹。”沐白脑海中浮现出铁锹老人的形象,感觉面前这人身材还挺合适的。
身后的甜甜圈女士打趣道:“可拉倒吧,他自己都不一定有铁锹高。”
“这样才能展示出力量感,就像农民工那样,六七十岁的老人,佝偻着腰,衣服上永远沾着黄泥和白灰,全身上下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干体力活比谁都猛,你能理解吗?就是……”
“我懂,我爸就是农民工。”
懂了就好,不知道你们这帮小年轻为啥总喜欢打断我说话。
沐白转向旁边正在玩碎冰冰的王大治,宽慰道:
“还有你,你不用失落,没人抢你角色,你还是可以穿你那件白大衣,并且还能升职。我建议你演值班主任。”
“值班主任是什么鬼?”王大治闷闷不乐地问道,他有种被人拿捏的感觉。
“就是整天在医院大楼里晃荡,时不时查个房的那种,而且你表情管控能力一般,还不会说普通话,所以就不要念台词了,最好拿个面具把脸挡住,就是那边那个没有五官的面具,遮你脸刚刚好。”
见沐白指点江山,甜甜圈女士笑而不语,她很清楚沐白的打算。
这家伙,想当主角。
于是,女人高情商地顺水推舟道:“好啊,都去演鬼了,那谁来演主角呢?”
可女人还是想简单了,像沐白这种离经叛道的大师哪里会按套路出牌?他转过身,指了指正在认真听讲的高瞻:
“我认为你最适合演主角。”
高瞻炸了,“你哪只眼睛看我适合演主角?”
“不是看出来的,”沐白实事求是地分析道:
“木讷、迟钝、笨拙的主角,当然最适合摘掉眼镜的导演大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