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
大乾《解字》:子,幼小者,亦指儿女,或为卵。
子时,即孵化的时刻。
昂尾头断,血迸,还没死。
那双不听使唤的脚爪蹬踹了几下,忽然并拢,身子僵直立起。
脚爪在地上一拨,身不晃,翅不扇,如僵尸般跳起,虽无头,脖子仍向前探出啄击。
铁距得胜后背身整理羽毛,昂尾落地无声,血淋淋的脖子伸过来,将铁距羽毛染红一片。
铁距感觉到黏腻,惊啼一声向侧边跃出。昂尾僵跳,一步跟上。
便在二鸡错身而过的刹那,昂尾断颈处噗噗鼓出几只蜘蛛,尾端挂着蛛丝扑咬而出。
铁距落地时,一扇翅膀变黑垂下,显然已被咬到。
昂尾高昂着断颈,无数蛛丝从食管气腔中垂下,蜘蛛吊丝挂成一圈,来回摆荡。
鸡无头,挂蛛帘。
“有蛊!”
“都散开!”
“三衙武备何在!”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斗鸡台附近的伶人小厮们吵嚷争逃,不消片刻跑了个干净。
紧接着脚步踏踏,一队甲士开了进来,将斗鸡台四面围定。
纷乱中,那名唱“嘎调”的伶人被踩断了脊梁骨,死前一声悲呼:“到天宫!”
十七姑娘怀抱琵琶,仍端端正正坐着,素手拧动插在琴头上的轸子,心道:
“该换个音调了。”
……
彩楼第二层。
下面纷乱嘈杂,人相践踏,上面却只是停下杯箸,没有人惊慌乱动,场间甚至更安静了。
等过了一会儿,大家才不约而同地小声说话。
又过一会儿,开始有人站起走动,各寻各的朋党,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一道道命令明里暗里地传出。
这时候一个个小圈子就显出来了。
大圈子套小圈子,左边的圈子挤右边的圈子,老圈子挤小圈子,既不能完全分开,又融不到一块儿。
一天到晚磕磕碰碰,叮叮当当,穷心算计,盲目痴愚,把熟人套在里面,把生人隔在外面。
可对于福大人来说,生人与熟人无甚差别,硬要比的话,生人有血,会更多汁一些。
光套圈子还不够,还要再挂层珠帘,为的是影影绰绰让同一个圈子的人也看不清,面上隔一层帘不够,心里还要再隔一层。
人有头,隔珠帘。
静室中,隔着一层珠帘,魏忠见大将军段平手里握着一把宫扇,左瞧右瞧,看不出破绽。
“龙胆三变,屌!”
一松手,扇子落地,聋子显出身形,行礼道:“愿听将军差遣。”
段平道:“一会儿让叶公明就地现行。”
瞎子不瞎,聋子也不聋,将雌蛛摄到手中,答:“我只需心念一动,蛛血蛊搅动假胎,叶公明必定走火。”
“屌!”
孙连理“掉头”后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嘴角永远斜着一抹诡笑,这时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没头比有头好。”
……
席上,左千峰的目光先在蒋刺史脸上转了两转,随后落到叶家人身上,哼了一声,披甲下楼。
静夜司的少司命是一位黑衣少妇,名叫佐木优奈,总是一身未亡人打扮,虽身居高位,为人谦卑有礼,奉仕有节。
优奈小步趋到贵嬷嬷身前,鞠了一躬,道:“嬷嬷,请借幽篁一用。”
幽篁本是长生殿的法宝。先前被杜蘅借去,在黑球中耗尽灵力,后经长生殿前辈重新祭炼,绿意又浓。
贵嬷嬷双手递上:“少司命客气。”
优奈接过,又鞠一躬,下楼。
钱二爷欠欠身,撑起痴肥的肚子,向邻座的米行司斗与斛头告了个罪,起身往三楼走。
……
彩楼第三层。
顾清源不知去哪儿了,娘娘依旧端坐。
钱二爷上前躬身一礼,却不说话。
娘娘手上的点翠镂空指套微微一翘,宫女们小步退下。
“臣,龙武军右郎将钱重,拜见娘娘。”
“查得如何了?”
“已查实,酒坛开口在寿山观下方灵脉中。”
“可能进?”
“能进,地火可灭,弱水亦可渡。”钱重道:“张老道之徒张鲤,因缘际会习得龙蝇一族先天神通,地火明夷,可敛灭地火;屠夫郑喜定生就一双猪腿,得天蓬庇佑,可横渡弱水。”
“鲛娘可有子嗣产下?”
“佩如体弱,无所出。其夫神智已失,整日泡在池底,虽得长生,与顽石无异。”
大海鞘便是九夫人佩如的丈夫。
海鞘的繁殖器官逐渐退化,不得已只能与黑毛蛇共生。
类似于鱼虱取代了鲤鱼的舌头,黑毛蛇取代了海鞘去“革”的“鞘”。
连形状都像“肖”。
平日里全靠那些黑毛蛇与九夫人交合。
“那便配与你了。”
钱二爷知道这句是娘娘的气话,只低着头,既不回绝,也不答话。
鲛人一族没有雄种,全是雌体,需要与其他种族的雄性交合来繁衍后代,但成功率不高,即便侥幸怀孕了也会宫内崩血,是以九夫人佩如常年病体缠身。
端妃娘娘并不关心鲛人一族的存续,她只想收集世间的杂种,很多很多的杂种。
“为了养她丈夫填了多少人命血食,不争气的。”娘娘的眼睛由横变竖闪了一下:“你刚才说谁天生一副猪腿?”
“屠夫郑喜定。”
“也算血脉特异,鲛娘就配与他吧,怪种撒到一起,说不定能长出芽来。”
“是。”钱二爷又想起一事,禀道:
“佩如的丈夫原本勉强还能人道,只因血食不够,躯体崩坏,才用那黑毛蛇顶替,事倍功半。”
“哦?还不够?”娘娘道:“凛州叶家、曹家、城主府,三家供它一个,还不够?”
“原本是够的,三家拐来的妇孺都会送到红叶寺制成血食肥料。”钱二爷道:“近年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只螳螂妖,屡屡抢夺血食肥料,红叶寺僧人死伤不少,连我府上四夫人也是它吃的。”
“何人养的,你查不到?”
“能查不能管,螳螂妖是从叶家飞出来的。”
叶家毕竟是端妃的娘家。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娘娘的眼睛由横转竖,这次不再闪烁,两条柳眉也跟着向内侧旋,整张脸变成一个“兆”字,中间“儿”字的两笔便是两条眉毛。
钱二爷不敢接这句话,沉默地低着头。
“谁挡我的路,我便让谁死,揪出魁首,不管是谁,杀了。”
“告诉下面,此次叶家与城主府的争斗,让城主府赢。”
“是。”
“还有,鲛娘的丈夫既与顽石无异,那就送去将作监炼法器吧,单留下黑毛蛇与她用也就是了。”
娘娘忽笑道:“蛇,猪,鲛,想想就有趣,有趣得很。”
“娘娘,什么东西有趣啊,说出来让我也乐乐。”张维维这时来到二楼,没轻没重地说了一句,径直走到端妃身后,举起了那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盖。
娘娘的眼睛由竖转横,“兆”字消失,又变得端庄无比,笑道:“维维,没看到有人在,你也没个礼数。”
“下面生了乱子,我赶紧回来给娘娘打伞呀。”
张维维乃司设监掌印太监,专责管理卤簿、仪仗、雨具、大伞等等,这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盖便是张维维的本命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