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哪怕是在树林间行进,那种闷热之感依旧未曾消失半分,躺在车盖上,天明脑子里一直未曾消去的清晨那幕,拍了拍脸,眼中露出些许无奈。
现在他是一闭上眼睛,就满脑子都是白花花的一大片,轻叹口气,从怀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墨方,双手齐动。一盏茶后……两个墨方同时复位,却是让天明甩了甩头。本来右手上的墨方会要早上许久便复位完毕,但身体却为了协调,放慢了速度。不是心有所想,而是身体自身的下意识。而且速度上也和专心复原一个墨方有着巨大差距。挠了挠头,荆天明记忆之中的双剑,他并未曾专心致志的为此修习过,而是因为终于救出月儿的喜悦,加之他虽逃离蜃楼,但却深受重伤,对自己‘弱小’的愤怒,一夕顿悟,一蹴而就,仅此而已。
“顿悟啊!”天明将自己本就不算整齐的头发抓得更是变得一团糟。明明知道经过了顿悟,明明晓得顿悟得到了什么,亦是知道顿悟的过程,却不知道究竟悟出了什么东西。“该说头疼么?”
逐渐停下的马车,他人生火的动作,天明自马车盖上一跃而下,做饭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做吧,毕竟身在秦营,说实在的,他心里还有些发虚。
眨了眨眼睛,不再去想心分二用究竟该如何去用。树林里,找东西吃,应该不难吧!
天明脱离队伍,为首的章邯并未多言,或许说,某种程度上,亦不敢多言。
回来之时,时间确是掐得恰到好处,正好是章邯意欲动身之时。
两只被木枝叉着烤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哪怕久经训练,刚吃过饭的影密卫也忍不住口中的口水直流。
坐在车架上,撕下一条兔腿,自顾自的吃着。
掀开的帘幕,晓梦看着天明,天明亦是回头看向她。
伸出的手指着天明剩下的一只烤兔,“我要。”
“你不是常无欲以观其妙吗?怎么还要抢我的烤兔。”天明将烤兔藏在身后,瘪了瘪嘴。
“无欲之时,方能观其中奥妙,”晓梦盘坐于一侧,“察觉奥妙,内心之中自然欲去探求,此,则谓:常有欲以观其徼。”晓梦斜视了天明一眼,随后将目光移到天明已经递到自己面前的烤兔之上,“口腹之欲既然为‘欲’,那去特意束缚那‘欲’,又有何意义呢?人之本性罢了。”接过天明手中的烤兔,一口一口,因为味觉被刺激所引起的愉悦并未故意掩饰,嘴角掀起的一抹,未曾消逝。
最后一口兔肉下肚,晓梦看着一直在摆弄着手中两个墨方的天明,“心分二用的修习么?看来你还差的很远。”
“明明知道大哥经过一场顿悟,顿悟后的结果,却不知道悟到的究竟是什么。”天明靠在车架上,开口道。
“大哥?”微微摒起的眉,随后恢复了平淡,“他的顿悟么,如果这样的话……”晓梦手稍稍一引,秋骊已至她的手中,紫气环绕其上,“仔细回忆记忆中的情况,如果顿悟的记忆的确还拥有的话,应该可以找到它。”
“什么?”天明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但还是在荆天明的记忆之中寻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些东西。
“闭目。”晓梦平淡道。
天明下意识缓缓合眼,但今晨所发生的事却不可遏制的出现在脑海里。
晓梦缓缓起身,秋骊悬于天明面前。依道家而言,世间万物,皆逃不出‘道’这一字,所谓顿悟,不过是短时间内做到了与‘道’相合,从而得到的机缘罢了。秋骊与‘道’相合,虽然无法使他人合道顿悟,但想要引出所得的机缘,却并非是不可能的。
秋骊之上的紫气,愈加变得浓郁,直至将天明身体所环绕,随后经由鼻息,缓缓渗入。
天明将眼前那不可描述的画面驱散,却发现自己如坠山崖,下坠,下坠,下坠,未曾停留。
眼前的一切,从白色,流转成黑色,却又再次回到一片纯白。
高耸的门,没有任何装饰,迈步向前,推开,是无数的幻彩。
衣衫褴褛的行走于阴影,独自生存。大叔的出现,少羽的初见,镜湖之上的相遇,机关城的一切,桑海城的事宜。这些,是属于他的。其中还有,蜃楼的一应,失去高月后的醉生梦死,亲手杀了最为亲近大叔的悔恨,墨家诸人尽皆逝去后的伤痛,独自行走于世间得到的风轻云淡,少羽石兰化为无有的哀伤,北方战场上的疯狂,以及最后的血域,最终的逝去。这是属于……荆天明。
我想要的……天明看着一条极细的紫气,从指尖一直延长,一直延长,通向深处。
这条线所连接着的,就是目的地么?想着,天明随着手中紫线向前疾驰。紫气,指着的,是道路的终点。一扇门,难言的华贵,却被上了锁。推开?无法做到。锁的形状,似曾相识。或者说,怎么可能不认识?数月之前一直折磨着他身体的封眠咒印,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拼尽全力的想要把门打开,换来的,却只有自己的无奈,内心之中一个声音一直催促着自己忽视这张门,避开这张门,但唯有幻彩的世界里,想要忽视这为此一张的‘门’,怎么可能?但再天明内心之中反而更加错愕,因为他真的有了一种想要将其忽视的下意识。这种感觉,这种催促之感,并非未曾遇到过。
荆天明正是在这种感觉之下,那种盖聂杀了荆轲的未名感知徘徊于内心之中的臆想,导致出了那一剑。虽然,有他的心神在高月离去后醉生梦死之中完全未曾正常过的缘故,虽然……有盖聂故意如此,只为将他唤醒的缘故……
“封眠咒印啊,”天明轻抚了一下脖子,“要怎么做,才能将它彻底解开呢?”荆天明与晓梦采用的是将封眠咒印其内的力量提取,将封眠咒印变成了力量的中转站,与瞬间爆发的基点。但现在,封眠咒印之中所封印的内力却被天明尽皆融入了体内,所以这种方式直接被淘汰。还有什么办法呢?用力甩了甩头,微吐口气。既然已经知晓,又怎么可能会再犯下错误?
我的内心之中……原来还有另一个声音么?天明眼睛微眯。那个声音叫我暂时的放弃,先找寻自己需要的东西,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是错觉么。
不管他了!我似乎也没多少时间了。天明看着自己已经变得虚幻的意识体,看来来到这个地方,时间并非无限。
就是这个啊!天明看着其中一片幻彩,在这最末段,这貌似难得的顿悟显得毫无出彩可言,甚至如同一件平常小事,吃饭喝水,终抛之脑后一般。
一股凉意,如同炎炎夏日中的一杯凉水,令人感到清凉。从十指之中流转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盘旋于大脑,令人全身发颤,却是因为愉悦。整个人的身心只感觉豁然开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自己诉说着它的一切。
行进中的马车,车轮滚滚响动;烈日之下,人们略显粗重未定的喘息;风吹动着树林,带来的一丝闷热气息……
睁开眼,这一切出现在眼前,跟闭眼之时所感受到的,一样真实。
“醒来了。”晓梦声音出现,散发着紫气的秋骊被晓梦收回。
“多谢,晓梦大师。”天明抱拳道,“不知我已经闭目多久了?”
“一个时辰。”晓梦回到马车内,结果?何须去问?
一个时辰么?但是在那里,我却感觉只是过了一炷香时间而已。天明摇摇头,从怀中将两个墨方取出,二十余息过后……两声清脆的咔嗒声,代表的是两个墨方,完美复原。
黄昏时分,红叶树下,跪坐着的晓梦,神游外物。躺着的天明,伸了个懒腰,某些人的小动作,似乎迈步有些太大了。不过也好,刚刚习得的心分二用,正好用某些人来练剑,不是么?
感受着身后某些人的动作,天明内心之中却是略显尴尬,他还说想要用这几个人来练剑,但却没想到,这些人却反而想要先对他动手。你们难道不知道在不清楚敌人底细之前对敌人动手,在没有强大力量的情况之下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吗?好吧,我这年龄的确充满了欺骗性。天明正欲扶额,一柄长剑已是置于天明的颈部。
“妖女,总算找到你了!”为首之人剑指晓梦,“你屠戮同门,道家弟子人人得而诛之!”
晓梦缓缓睁眼,看着被剑架在脖子上的天明,缓缓合眼,同时开口道:“你们杀了他吧。”
“妖女!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他异常的愤怒,晓梦的轻视……好吧,只是他自认为晓梦在轻视他。见晓梦未曾对他的言语有半分的动摇,眼中厉色一现,朝身后两人开口,“动手。”一声令下,却迟迟没有听见身后有人动手的声音。
“你们到底……”他回身看向身后,与他同行的三人已是全都倒在地上,随后感觉到有人点着自己的腿部,下意识忘去,天明跃起的一拳直接印在了他的脸上,四人皆倒。
天明接连放倒四人,心中却是觉得异常不爽,连剑都没出就把你们放倒了,你们是有多弱啊!
驾……驾……
影密卫,总是姗姗来迟。
章邯看着还活着的四人,扫视了一眼,“将他们清理了吧。”
数名影密卫顿时出手。
数声交击,影密卫手中短刃已断。
“你是什么意思?”章邯拦下想要继续动手的影密卫,看着天明,面色有些阴沉。
“让他们走吧,几个三流人物,翻得起什么大浪?”天明眼睛紧盯着章邯,眼中释出浓厚战意,他很想知道,能够心分二用的他,现在双剑究竟修习到了什么程度。“或者……我们一战!”
章邯抬手之间将想要动手的几人拦下,“我们走。”这种时候和天明打?怎么可能!先不说他能否胜过天明,就光是晓梦的态度都是一个疑点。他这几日试探过晓梦许多次,每次都几乎是无功而返。似乎对什么都不怎么在意,却有时又会因为一片叶,一株草吐出惊人之语。如果说在意的话,这几天行程之中并非没有遇到路边尸身,这个墨家巨子甚至专门下车为其挖坟,免其曝尸荒野,而这个晓梦,却似乎未曾有丝毫察觉。她真的未曾察觉么?自然是否定的。
“没多久就要到达东郡了,这种时候与他们发生冲突,并非明智之举,”章邯带着数人走远后缓缓开口,“凡事,以大局为重。”
“是,将军!”影密卫信服。
夜……天气说变就变,滴落的雨滴,空中划过的雷霆,这场雨,会下一整天吧。
“逍遥子的消息有了,你怎么说?”晓梦未等天明开口,“试探,已经没有意义,他的败北,早已注定。所谓人宗,没有存在的价值。”
“我得去和大叔他们一路了,”天明耸耸肩,“少羽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小高他们也不知道听不听劝。”
另一边……
“早知道就听天明的了,”高渐离看着远去的田虎田仲一行人,“劝也无用,还不如集众人之力一堂一堂的碾压过去,若是农家不齐心协力,那么自然阻止不了有着纵横合力的我们,若是齐心协力,既然目地已经达成,过程,重要么?”高渐离反问自己。
“好了!”大铁锤拍了拍高渐离的肩膀,“我们又没吃多大亏。”
“难得你能看这么开,大铁锤你转性了吧。”高渐略显离诧异的看着大铁锤,似乎有着些许的不可置信,但又马上消失不见,“不过,现在农家能保持清醒的,恐怕也就一个人了。”高渐离微微摇头,“天明,应该也快到了,我们走。”
扶苏看着包围着自己的狼群,身边已经只剩下数人了,不畏惧火把的狼群,很明显,有人要向他动手了。御狼之人?整个中原只听说过流沙的苍狼王一人,却已经死了。这次狼群的进攻,很明显,来自于塞外,而且应该是装门针对我的。这次的行程,知道行进方向的人甚少,而且加快行军,异族如何会知晓我的行军路径?帝国之内,有人与异族勾结,而且……身居高位。闯出去后,一定要传书给……但是,父皇会相信么?
缓缓逼近的狼群,坐下的马匹发出不安的嘶吼,扶苏看着自己亲卫中武功最为高强的一人,“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誓死保卫公子!”他只是吼道,身上的伤口遍布。他不懂其他,保卫扶苏,便是他唯一的决意。
“闭嘴!”扶苏一吼,让他顿时愣在了那里,第一次,温文如玉的扶苏第一次出现这种暴怒,“待会冲出去,你一个人。”扶苏快速开口,狼群逼近的速度在一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的狼嚎后变得更快了。“找到蒙恬将军,告诉他去,帝国内部,有人与异族勾结。”
“什么?”
“快!”扶苏面对这一声错愕之间不曾缺乏的愤怒,的‘什么’,却是更加急切的催促,但当他做好准备突围之时,扶苏看着狼群,面容之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来不及了。”
跃起的狼群,张开的血口,扶苏闭眼,这,是绝境。
‘铮!’
剑出鞘的声音,一闪而逝,扶苏睁眼,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为止震惊。群狼,百余头狼,全死了,无一留存。
“哪位壮士助我?可愿留下姓名,扶苏也好日后报答!”扶苏扬声道。
难道……扶苏看着颈间那柄木剑,几乎已经布满了裂痕,却始终勉强维持着剑的形状。
是你么?扶苏握着那似乎几近破碎的木剑,想起初次见面便救下自己的那名少年。你又救了我一次啊!可……你又是谁呢?将如此贵重的东西交给我,又是何意?父皇啊!荆天明,他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