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炎炎夏日的午后,即将大学毕业却屡屡碰壁的贺雨嘉,踏进了位于滨州新区一个毫不起眼的砖瓦结构的二层小楼,小楼隐匿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中,终日黯淡无光。这栋小楼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由于产权归属问题一直没能拆迁。它如同水泥森林中的一块洼地,鲜有人注意,斑驳的墙体上有几株爬墙虎,门口处挂着一块不锈钢材质的招牌,上面写着耀中律师事务所。
贺雨嘉推开了颇有些年头的栅栏式防盗门,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那是岁月堆积的味道。他眼神游离地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作品,上书:“律己”二字。他自嘲似的扯出一抹笑意,心中叹息着,摇了摇头。
当年,十八岁的他,怀揣着对法律的热情和憧憬,考入了滨州大学法学院。本以为大好前途在等待着自己,读案例,背法条,整个大学期间他都不敢有一丝懈怠,励志要成为最好的律师,到如今却发现自己的天真,现实的残酷一步步将他吞噬。在校期间,他虽然成绩不错,可为人老实不善社交,老师们似乎从未过多留意他,而他家中也没有任何律师行业的背景和资源,连在律师事务所见习的机会对他来说也难若登天。
在他盲投出第三十五份简历后,终于有了一丝回应,他收到了耀中律师事务所的回复,这里是他找到的唯一见习场所。
贺雨嘉走进律所时,发现狭小的办公室里只有三张桌子,角落处用磨砂玻璃隔成了一个很小的会客间儿。仅有的两名律师都不在,应该是出去拉业务了。
一个十七八岁,容貌并不算出众的前台小妹,正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着,她七手八脚地将散乱一桌的资料逐一堆砌整齐,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嗡嗡的吹着,刚被整理好的资料很快又被吹的变了形状,小妹颇为烦恼似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得不找了重物压在资料上,防止被风吹乱。
听到动静,她抬头看向门口,见贺雨嘉进来,以为是有生意上门,态度热情地询问他的来意,待弄清楚他是来见习的,前台小妹瞬间变了脸,如同前辈一般指了指面前厚厚一沓资料,告诉他今天下班前要把资料分好类,放入柜子里。然后又指了指堆放在柜子中的过期资料,告诉他法律要求按照不同门类精细划分类目,重新整理档案柜。说完她立刻溜回前台,刷手机视频去了。
贺雨嘉看着面前那一堆不知所谓地案卷资料,眼神迷茫而失望,他默默叹了口气,放下背包,开始慢慢整理起来。
此后,贺雨嘉每天都早早来到律所,律所里仅有的两名律师总是在外奔波,与他很少交流,他的工作内容则围绕着整理案卷、打印资料,定车票、整理发票单据等一系列杂事儿。他很不甘心自己被这样被束缚在这个小小的律所里,暗无天日,被人遗忘,无法突破。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他见习半年后。那日傍晚,滚滚的雷声预示着大雨将至,贺雨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手中拎着给李律师买好的晚餐,返回律所,他跟李律师已有一个多月,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开口说服李律答应带他出案子,为此还曾对着镜子推演了好几遍。
乌云快速笼罩了天空,天色也愈加暗淡。贺雨嘉走进办公室时,发现头顶的日光灯全部开启,照得室内通亮。贺雨嘉顿觉有异,合作的两个律师一向精打细算,连电费也锱铢必较,他下意识地将眼神投向会客间,果然看到里面有两个人影,李律师正与一个妙龄女子坐在里面说话。来这里见习以来,贺雨嘉极少看到律师带当事人回律所,不禁起了好奇。他将晚餐随手放在桌上,又假装不经意似的向隔间儿里张望,那女人穿了一件长款的米白色羽绒服,戴着一顶文艺范羊绒礼帽,同色系的口罩覆面,只露出一双有神而灵动的眼睛。贺雨嘉看清那双眼睛时,没来由地心猛然一缩,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雀跃和悸动顿时涌上心头。
“让让,别挡路!”前台小妹不耐烦地低喝了一声,打断了贺雨嘉的思路。他见前台小妹准备了茶水要送过去,忙堆上笑脸主动请缨替她去送。小妹当然乐得省事,利索地将茶水杯放在他手中,便自顾自的钻回前台里躲懒。
贺雨嘉略整理了一下仪容,挺直腰板,端起茶水,脸上带着谦逊有礼地笑容走进了隔间儿,李律师见进来送水的是贺雨嘉,不禁一怔,而此时贺雨嘉则微微俯身,将茶水放在那女人面前,用充满磁性地声音说:“您请!”
女人微微颔首,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贺雨嘉便更加确认,那正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白月光。
“雅丽?没想到真的是你。”贺雨嘉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满是兴奋。
“你是……贺雨嘉?”那女人的脸上先是疑惑,很快变成惊异,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老同学。
“你们……认识?”李律师满脸诧异,毕竟律师行业竞争压力很大,好的资源和案源都流入了那些大律所,他和合伙人夹缝里求生存,对每一个潜在客户都全力争取,眼见着自己手下的见习生跟客户是熟人,他必然要抓住这样的良机。
“我们是高中同学。”贺雨嘉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忙积极地向李律师解释道。
“这可真是巧了,你同学也会一起参与你的案子。所以说,交给我们,你就放一百个心。”李律师用欣赏的眼神看了一眼贺雨嘉,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于世故地笑着,忙不迭地要敲定这单生意。
张雅丽看了一眼贺雨嘉,脸上浮现起安心的浅笑,她对贺雨嘉的印象还留存在那一次他因为暗恋自己,而被学校警告处分。她依稀记得他是个老实木讷的人,来之前心中残存的疑虑,此刻也烟消云散了。
李律师肯带贺雨嘉一起处理这起案子,贺雨嘉自然是欣喜若狂,除了因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将所学的法律知识付诸实践,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律师生涯中第一个服务对象,就是一直以来心目中的女神张雅丽。
贺雨嘉仔细了解过张雅丽的案子,方知道了她大学学习的是哲学专业,在大三时曾去尼泊尔朝圣。回国后,便立志成为一名灵修师,化名妙宇。这次的纠纷是一名跟随她灵修的学员,因为笃信她的能量提升理论,导致欠下高利贷,人也消失无踪,其丈夫一怒之下将责任归咎于张雅丽,誓要将她告上法庭。
张雅丽辩称,高消费,欠债都是女学员的个人行为,女学员消失前,还欠了她一期学费,她自己也是受害人,她甚至认为,学员和她老公有可能串谋,故意玩消失,俩人合起伙来要坑她。
贺雨嘉自然是百分百信任女神,安慰之余,一心想要帮张雅丽化解危机。在调查过程中他也多次向李律师建言献策,可很快他便发现李律师的盘算并不在于彻底帮助张雅丽化解危机,而是琢磨着如何两头吃。这让贺雨嘉内心愤怒异常。
这日下午,洞悉了内情的贺雨嘉私下联系了张雅丽见面。
咖啡厅内,穿着黑色西服正装,头发打理的一丝不乱的贺雨嘉板正地坐在张雅丽面前,眼神里满溢着热情。相比之下,张雅丽的打扮就随意了许多,一身浅咖色的禅修服,外披一件米棕色的羊绒大衣,轻薄又保暖,头上依旧带着那顶羊绒礼帽,恰到好处的修饰着她柔和的脸部轮廓。
“你约我出来,是案子有进展么?”张雅丽的语调轻和柔软,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打扮得像是个房产中介的贺雨嘉,眼神拂过他显得有些拘谨的脸。
自从上次在律师事务所偶遇后,她试图回忆起他高中时的样子,可除了那件事儿之外,其他的都已模糊不清。但是她是个聪明而敏锐的女人,她早已经从贺雨嘉的眼神中看出了依旧延续着的热情和爱慕,而利用男人的好感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一向是很擅长的。
贺雨嘉清清嗓子,略显拘谨地说:“谢谢你肯单独出来见我。”
“你负责我的案子,不是我该谢你么?我可不是小气的人。”张雅丽妩媚地笑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贺雨嘉,似是意有所指。
闻言,贺雨嘉的表情更加尴尬,急于剖白似的说:“当年,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没想到当年那事闹得那么轰动,把你也连累了,对不起!”
“我知道,所以没追究。”张雅丽悠闲地靠在咖啡厅的沙发里,莞尔一笑,对陈年旧事不以为意。
贺雨嘉看着她的笑容,脸色更加涨红,轻咳了一声,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你的案子有点麻烦。”
“麻烦?”张雅丽风轻云淡地表情倏然一滞,眉头微蹙,全然没有了忆往昔的心情,连语调也变得短促。
“李律那边,想要两头吃。”贺雨嘉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迟疑着说出这句话。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跟张雅丽坦白的这一刻,就代表着他彻底背叛了律所,而他的行为也注定了以后跟律师行业无缘了。
闻言,张雅丽怔在当场,半晌无言。再抬起头时,她求助似地看着他。
贺雨嘉微微纂拳,鼓足了勇气似地继续说:“雅丽,你放心,我坚决站你这边,不会让他得逞。你告诉我你那个学员的一切,或者可能找到她的线索,其余的事儿交给我!”
……
半个月后,李律师几乎是咆哮着冲进办公室,随手抄起桌上的案卷,狠狠地甩向贺雨嘉,贺雨嘉似是早有防备,灵活地跳开,躲避袭击,但却紧抿着嘴唇不出一声,显然对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
“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你给我等着!”李律师瞪着一对圆眼,怒不可遏地咒骂着,全无了往日的道貌岸然。
贺雨嘉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目光毫不闪避,冷冷地甩给他一张信函,说:“你违背职业操守,这是律师协会发来的,你自求多福吧!”
信函从李律师的面前划过,飘悠悠地落在地上,他望着贺雨嘉迈开大步离去的背影,不甘心地怒骂道:“贺雨嘉,算你狠!告诉你,就算我栽了,你以后也别想在这行里混。”
听到来自背后的声音,贺雨嘉的嘴角扯出一抹决绝而快意地微笑,这一刻他只觉得心中快意,压抑在胸中长久以来的闷气一扫已空。他执拗的认为,只要能帮助女神,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料峭的隆冬季节,小楼外却难得是阳光明媚,贺雨嘉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人行天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笼罩在冬日的光晕中,冲他浅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