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读书!
南城之行的后劲极大,李盈回到家里,夜里时孤独感上来,脑子里尽是乌七八糟的念头,再睡不着了,连续几天都睡不着觉。
老夫人时常念叨李纨,把她当做家有危机的最终依靠,李盈却很清楚,她很难靠得住。
王熙凤能在铁栅寺搞事,能在外面搞风搞雨,是因为她有贾琏的帖子,又有掌家的便利,这两样东西在手,在内有人手用,在外人家给面,李纨拿什么呢,贾珠的棺材板吗?
孙老二消失了一夜,回来后仿佛哑了,变得比孙老大还闷,里正去了城里亲戚家,至今未归。
少了这两个人搅屎,气运珠的说法慢慢褪去,常有大妈言语做佛祖真灵,晚上睡觉都香了,殊不知是白天揉了一天面,累得够呛,晚上自然睡得好。
说法虽然不再提了,乡人心里终有疙瘩,有意无意地避着孙家人,这在小孩子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其实李盈到现在都不懂他们为什么敢把将军家扯到这种事件上来,就算李盈没去找人,这事闹大了传开了到了人家耳朵里,他们还能讨好?
若非孙老二是有籍百姓,冯紫英也想着息事宁人,这事绝不会这么算了。
在冯紫英身上,李盈感到了一种纨绔的侠义,他任侠洒脱,仗义爽快,不拘细事,但说抢人便抢,说杀人就杀,任性自我。
李盈认为,若是自己活着的时候有极为难事找他,他大概会思虑、斟酌、有所盘算,但若因这件极为难事死了,那他是会豁出点来为自己报仇的。
就像这位佟姑娘,吃饭时,张承嗣提到了唤做仇章的人,似乎是佟御史案与佟姑娘悲剧的始作俑者。
彼时李盈没有多想,现在回忆,他莫不就是仇都尉,倒与书中的情节连上了。
三更半夜,想得越多,便越睡不着。
嘴皮子教育一万遍,不如社会上教育一遍。
李盈受到教育了。
夜晚最能激发人的雄心壮志,翌日清晨,李盈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下定决心。
要读书!
封建时代,躺平只有在物理意义上,生活犹如逆水行舟,不努力划桨,人就被冲走了。
法事已经结束,一大早,清行僧来到李家结算尾款。
老夫人大手一挥,多批了五两,清行僧大喜,好话接连不断,一时宾主尽欢。
李盈蹲在门口,待清行僧告辞时,大叫一声“我亲自送大师”,接着便把他拉近了自己房间。
清行僧抱着胸部,紧张道:“你要干什么,打劫吗?这是佛祖的钱!”
李盈摇头,“有件事需要大师指教。”
清行僧自认对李盈有所了解,听他喊出大师遍体生寒,立时道:“唉,我们就是和尚,只想安安稳稳侍奉佛祖,不愿参与俗事。”
清行僧相当苦恼。
早些年,他是跑江湖卖艺的,后遇到淡真大师,两人便一起干起了和尚,对这份工作,他相当珍惜。
来钱太容易了,说些好话,念两遍经,收入就赶上胸口碎好几块大石了,这些年,他攒了很多钱,儿子也成亲了,他都想好了,等孙子大一点,就让儿子也来当和尚,把明向寺做成家族寺庙。
然后淡言大师就来了。
寺庙接受大户布施是常有的事,但要是让他提前知道,那扩建寺庙的钱是给淡言自己盖的,他绝对不接。
淡言入寺这两年多,寺里常来访客,这绝不是好现象,一切跟佛祖无关的访问都会让他们里佛祖更近一步,要尽快与之切割。
虽然切割的办法还没想好,但五日一来的冯紫英,最好别再来了。
李盈不知道清行僧的这些心思,只道:“大师佛法高深,知识渊博,不知对前朝史事知道多少。”
之前,李盈说了一句“治隆唐宋”,说完便后悔了,红楼是红楼,唐宋是唐宋,两方不一定在一起呢,好在没有引出疑惑,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搞清大周的近代史。
别说,要是问佛法,清行僧不见得懂,但说故事,他跑江湖的时候可没少编莲花落。
很快,李盈就知道大周前的上一个完整朝代是宋,北宋。
靖康后,大宋四分五裂,九姑娘连半壁江山都没拿到,偏安一角,中原的广大区域则群雄逐鹿,并在接下来几百年打契丹、打女真、打蒙古……
直到国朝立国。
清行僧为弘扬大周盛世,编段子时把乱世有名的诸侯都套了进去,人物齐全,只年岁有些粗糙。
李盈估算下来,距离靖康已三四百年了,即对应明朝中后叶,也差不多,毕竟美洲三宝都入川了。
“多谢大师解惑,家中只有圣贤书,并无杂书,求教大师也因跟人打赌,还请大师忘了此事。”
这只是小事,清行僧虽有些奇怪,但也不多寻思,“阿弥陀佛,那贫僧告辞了。”
送走清行僧,李盈来到老夫人处,表达了想要上进的心思。
老夫人大为欣慰,丧父真能让人懂事,当即把他的蒙学书和李四郎的旧草稿翻了出来。
李盈开过蒙,只因身体原因才松了学业,老夫人不虞他不识字,便道:“孙儿先看着,明儿我就备份束脩,让胡大去陈举人家,府试后即可入学。”
李盈当即表示:“祖母宽心,我一定用功读书。”
然后冯紫英就看到了正在抄书的李盈。
老夫人对冯紫英的了解,仅限于他抢女人跑了,是以对他恶意极大,她认为,气运珠的说法是有根据的,而现在,李三娘也怀着孕呢。
冯紫英心知肚明什么缘故,解释说:“我与蜂儿是旧相识,不忍她罔顾人伦,行一女侍二夫之举,这才出手相救,其实我是好人。”
老夫人根本不信,但冯紫英有小将军身份,又带来个不知根底的张承嗣,直接赶人怕会得罪,只能严加盯防,想等他走了,再教育孙儿离这些纨绔远些。
李盈在抄《大学》,并不是因为要先读《大学》定其规模,而是家里只有一份李四郎手抄版的《大学》。
张承嗣瞅了两眼,奇怪道:“盈哥儿这手字来自哪个流派。”
李盈脸一黑,放下笔收拾纸张:“莫欺少年穷,我会练好的。”
张承嗣摇头:“并非美丑,感觉你像是没有学过写字一样。”
这却是真的,古体字大多笔画复杂,软笔的笔顺又关系到字体的稳定和美感,李盈经常遇到不知该如何落笔的字,甚至很多常见字先写横还是先写竖都不知道,所以在受过正统教育的张承嗣看来,这手字异味极大。
李盈故作叹息:“前些年生病,所谓听说读写,听说读三者倒还勉强,唯有写练得少。”
“这不妨事,寻得名师,三年时间足够把字练好。”
李盈丧父,需守孝,三年内无法应试,冯紫英已记下这点。
李盈摇头,拦在他面前的科举麻烦事情,可不止守孝一件。
跟老夫人表明要学习之后,他有种感觉,老夫人对他的学业远不如对李四郎上心,这很没道理,老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两个人地位该是一样的,没道理分出差来。
然后他便知道了,他没有应试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