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外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让人极不舒服。
六月初八，李盈带着钱多，一早就来到了福宝羊肉馆，王果正在店旁边蹲着。
“王大叔吃饭了吗？”李盈招呼店家上了三碗羊汤。
因没加钱，汤里只有一点点干货，王果边大口喝汤，边介绍道：“说来巧了，娄嫂子娘家就有人是刻版匠，不然啊，还真不知道。”
李盈想想道：“娄嫂子是贾菌……菌哥儿的母亲？”
“对，就是她。”
李盈笑道：“有亲戚倒是让人放心。”
王果摇摇头：“他们是一家子不假，不过是堂亲，也不太往来，穷人家，日子都过得不好，走不起亲戚。”
“有层关系就比没有强。”
王果也是第一次来这边，道路不熟，按照娄氏给的地址，沿途不断打听，找到了地方。
娄匠人行三，叫做娄油，名字是他爹当年柴米油盐排下来的。
娄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柴米盐都是固体，还能搂一搂，油是液体，搂不住，全漏了。
娄油认为，他这辈子的穷苦，名字至少要占九成原因，所以他只让别人唤自己娄三。
娄三家在一个大杂院，有七八户人家，全部都是娄三的徒弟或侄子，几人找上门时，所有人都在干活。
“哪位是娄三爷。”
李盈进院后，找到一个没干活的大婶，小声问过，然后顺着手指找到了屋里一个干巴瘦的老头。
娄三实际年龄四十上，生活原因加上天生显老，看着得有六十，相当可靠。
“娄三爷。”
娄三打量李盈一番，摆摆手：“当不得哥儿您这般称呼，您称呼娄三就行，您是……”
李盈便道：“绝对不行，我姐姐与你妹妹是妯娌，一声兄长跑不了的。”
妹妹？
娄三理清了关系，也不再推脱，认下了称呼，推开身前的雕版，带李盈到院里坐下，颇有自信道：“哥儿大早寻来，是要我的手艺吧。”
“三哥说的是。”李盈摸出一张纸，“我要这么大的版，您看看吧。”
纸张就是大16开的纸，娄三没管纸张大小，看了字当即道：“哥儿的字不是正常笔写得吧。”
“您好眼力，我是用硬刀笔写得字。”
娄三点点头，又道：“您的字比一般版的字要小，咱们这能刻的人不多，而且，写样也更贵。”
刻版前有三个步骤。
写样：即上板前，老师傅在极薄的纸上把要印的东西写出来。
定样：仔细校对，删改错字，成品的稿件即是定样。
上板：把定样反贴在雕版上，等糨糊干透，用手指蘸水把纸搓掉，这样，相反的字迹就留在了木板上。
李盈不懂这些，本以为可以用直接用自己的字刻，闻言思索片刻，“画呢？我看现在的小说都有插画。”
娄三笑道：“当然可以，就是更慢更费工夫，也更贵。”
李盈点头。
娄三继续道：“还得说回您这手字，咱们一般是一页九行十九字，两页一版，刻满就是三百四十二字，百字二十个钱，但您这字小，一般徒弟刻不了，得我们来，百字要收您五十个钱。”
李盈默默算了算，再问：“版呢。”
娄三便道：“哥儿您跟我来。”
说着带到一个正在干活的老师傅跟前，指着一块已刻了一半的浅色木板，“这是枣木，是咱这最好的板材，一块是四百钱，您的版更大，我估计着一块得要一两银。”
李盈当即摇头：“有不是那么好的板材吗？”
“那就梨木了。”娄三带着走到另一个板材前，“梨木就便宜了，一块三十钱，您的版一块七八十吧，不过梨木版……”
没有不过！
在十倍的价差前，它没有任何缺点。
缺点都是我的，是我穷，李盈再问：“还有更便宜的木头吗？”
“也就梨木了。”娄三还在建议：“您要是印的多，还是枣木合适，往上刻东西也都是钱呢，一旦版废了，再刻一版也都是折耗，何况您的字还小。”
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李盈摇头：“纸张？”
娄三笑了，“我这只是刻版，印刷在旁边，哥儿，去那边前我得跟您说好，他们家千册以上才给起印。”
“带路吧。”
刻版印刷是一条产业，包括写样的枪手都在这一带。
印刷匠姓涂，涂发，他是娄三的舅子，李盈直接便道：“涂姐夫。”
转念就发现叫反了，但大家似乎都没发觉哪里不对，也干脆不改，就这么叫着，“涂姐夫，我要的纸张这么大，要硬一点，厚一点。”
“纸再大都没好说，但硬一点厚一点……”
涂发边翻便道：“现在用竹纸最多，不过大概不符合哥儿的要求。”
说着如数家珍介绍开来。
李盈从未想过纸张竟然有这么分类。
麻纸、蚕茧纸、罗纹纸、绵纸、竹纸……各类纸又因产地不同品质也不同，如福建竹纸、夹江竹纸、富阳竹纸，再如山西绵纸、鹤庆绵纸……
李盈简直挑花了眼，最终凭借手感，观看，坚韧度定下了四种。
桑皮纸、硬黄纸、福建竹纸及一种叫做挑花纸的新品。
涂发苦笑道：“哥儿这几种纸，我们调墨用胶都不一样，到时候可得多干好几次活。”
“活多挣钱也多啊。”李盈笑道：“涂姐夫，您这四种纸能各卖我一刀吗？我得拿回去写写试试。”
纸跟雕版不一样，书往外卖就是要看纸，李盈想研究研究，再做决定。
“拿着用便是。”涂发各抽了几张塞了过来，这是自己姐夫拉来的活，他也不怕人跑了，热情把几人送出了门。
诶…姐夫？
回到屋里，涂发感觉哪里不对。
了解的差不多了，李盈默默算账，算下来发现相当便宜，且七成以上的花销都在纸上。
李盈并没有看过《艺术中国》相关的节目，所以不知道在整理《李公生祠纪义实录》（晚明）的考据中，一本二十四页包括匾额碑铭及文书的册子，印了五百八十份只要6.72两银，其中刊字匠和木板2两，二十份绵纸册0.24两，五百六十份竹纸册4.48两。
折出来便是每册0.011两，即十一文钱。
李盈要的版更大，刻的字也更多，可若按一千分刊印计算，每一本的成本也不到一百文。
想想书肆里的书，“圣人云”的书已经算便宜了，一册也要几百文。
再想想那些卖遍天下的小说，每一套都要几两银甚至十几两银。
确实暴利。
“娄三哥，今天就这样，回头我让钱多来跟你碰头，咱们就按照说好的价格来。”
“行。”娄三爽朗应下，随口聊道：“盈哥儿是要印小说吗？”
“不，小说写一卷太费事，赚钱还少，我准备开辟一条新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