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说:
历史,太难了。
是因为要背的东西太多吗?
当然不是,对他们来说,那不是问题,甚至有些史官,以此为乐。
博学的人,都是不平凡的。
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才是历史?
举个例子。
到目前为止,天下最伟大的史学家,是司马迁,他编撰了《史记》,为如何撰写历史,树立了一个巨大的里程碑。
他的成就,之所以更令人敬佩,是因为他是在遭受宫刑,也就是阉割之后,才取得的。
他被阉割,是一个历史事实,这是了解司马迁这个人物,不可或缺的因素。
那么,他是如何被阉割的?具体的细节,比如,哪里被割了,流了多少血,他发出了多大的惨叫声,现场是什么味道,等等,这些细节,是历史事实吗?
这些细节,值得被记录吗?
现在的史官,不会把这些细节,当成历史,因为这些细节,对了解司马迁,对了解当时的政治局势,都没有帮助。
但如果有一个史官,专门研究当时的科技,或者刑法,那么,这些细节,对他来说,就是重要的历史事实。
由此可见,同一个事实,在不同的史官眼中,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评价,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历史,是无法摆脱主观性的。
而且,这种主观性,不仅存在于史官,也存在于历史的当事人。
史官要判断,当事人是否说谎,以及……他的精神是否正常,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本书的记录,遵循“述而不作”的原则,没有添加任何虚构的内容。
本书忠实地记录了,当事人的所思所感。
所以,如果本书中,出现了一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记录,那不是史官的责任。
至于信不信,
那是读者的事。
啪!
“给我站直,张白。”
我的脸颊火辣辣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受到这样的待遇。
但我还是,在恐惧的驱使下,站了起来,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站起来,我会死的。
“你身为益州牧,怎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我很委屈,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中央的错。
“汉中郡,以及剑阁以北的三个郡,名义上属于益州,但实际上,是由洛阳直接管辖的……”
汉中地区,是汉高祖刘邦,被封为汉中王的地方,也是他与项羽,争夺天下的起点,汉中,连接着益州和关中,是兵家必争之地。
所以,汉中地区,一直是洛阳的重点关注对象,但它名义上,还是属于益州,因为洛阳不想,让河南尹,或者司隶校尉,的权力,变得更大。
所以,我很委屈,我不能插手汉中的事务,否则,太后,或者赵太监,就会杀了我。
如果不是看到,“葭萌被屠杀”,这几个字,我也不会来这里。
当然,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为了捞取政绩,才来这里的。
砰!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你们这些小人,总是以君子自居,你身为益州牧,你的辖区出了乱子,你就要负责调查,负责解决。
你这么没有责任感,怎么配得上,为皇上效力?你明白吗?要不要我向赵太监,汇报一下?”
我浑身疼痛,我知道,他手下留情了,但我还是觉得,快要死了。
我爬到他的脚边,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求……求求您,不要……不要……”
我很害怕,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向赵太监汇报,我就会死,而且,不只是我,我的家族,也会被灭门。
我死了以后,谁来给我祭祀?死人,是不能祭祀的,我不想做饿死鬼,所以,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这废物……懦夫!”
他又踢了我一脚,我在地上滚了几圈。
“你居然敢,未经允许,就碰我的身体……你这废物……懦夫!”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从来没被人骂过“懦夫”。
“你……你,在说什么?懦夫……”
无数的拳打脚踢,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居然敢,用疑问句,问我问题?你这懦夫!”
这个疯子。
疑问句,就是疑问句,还有什么,特殊的疑问句?我感到很无奈,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无奈,就停手了。
“菜鸟,我今天心情好,就教你一次。”
他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语,我感觉,我快要疯了。
“像你这样,没有骨气的懦夫,就叫做菜鸟,明白吗?君子,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只有小人,才会斤斤计较。
而像我这样,德高望重的君子,就叫做,真男人,明白吗?君子和小人,有天壤之别,你连疑问句,都不能随便用,明白吗?”
“我……我,明……”
“你这废物……懦夫!”
他又踢了我一脚,他好像,对我很不满意,但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不许说,那些没骨气的懦夫语言,从现在开始,你只能用‘是!’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眼神,闪烁不定,但我无法拒绝。
如果我拒绝,我会死的。
“是!我……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请问,我可以问您吗?”
他抱着双臂,低头看着我,他好像,还是对我很不满意,但他没有再打我。
“你这废物……懦夫!不过,你还是个菜鸟,我就原谅你一次,问吧,菜鸟!”
我咽了口唾沫,我的嗓子很干,就像要冒烟一样,但我还是问道:“我听到城里,有哭声,是不是在举行集体葬礼?”
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把所有的官员,都杀了。
他听到我的问题,笑了,他戴着斗笠,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笑容,很诡异。
“菜鸟,那不是葬礼,那是节日。”
不是葬礼,是节日?
“那……那,那些被逮捕的官员,怎么样了?”
他举起手,扇了我一巴掌,我终于明白了。
他是在惩罚我,用了“疑问句”,我赶紧道歉。
幸好,他原谅了我,只打了我三拳。
“他们都变成了君子人偶!他们都反省了自己的罪过,都明白了孔孟之道,真是太好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那些官员,都变成了白痴,人偶,就是白痴的意思。
“菜鸟!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感觉,我的身体,很热,很渴,就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我昏过去了。
“你这废物……懦夫!”
我猛地惊醒。
他拿着一堆竹简,放在我面前,说道:“快签字!”
“这是你选择的葭萌,快签字!”
我在无尽的痛苦中,麻木地签着字,在他的监督下,我把所有的竹简,都签完了。
我没有花多少时间。
我签完字后,他叫住了我,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香喷喷的东西,他自私地,点燃了它,我也想抽,我快要疯了,但他却一个人,在那里抽。
我的痛苦,加剧了。
他无视我,说道:“你自己的烂摊子,要自己收拾,这里不是你的家,天下,没有人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所以,你必须要有责任感,要勇敢,要坚强,自己的屎,要自己擦,这就是我让你签字的原因。”
“记住,君子,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那天,我虽然没有喝酒,但我却醉了,我虽然没有死,但我却死了。
他手里的那根东西……
那朵红色的花……
可以让我醉。
如果没有那朵花,我的痛苦,就会无休止地折磨我,直到我死去。
我想醉。
我想疯。
我想永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给我!给我!”
益州牧张白,被绑在椅子上,大声喊叫着。
他的眼睛充血,汗流浃背,口水直流,他的样子,和君子,相去甚远。
“唉……他怎么了?”
戴着斗笠的男人,问道。
益州牧的随从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男人只好握住刀柄。
这时,一个随从,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把……把证物,拿去……”
啪!
男人扇了益州牧一巴掌,他怕自己忍不住,会砍了他的脑袋。
益州牧的嘴唇破了,鼻子流血了,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他还在那里,发疯。
“大夫,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血医也皱着眉头,看着益州牧,说道:“我的经验告诉我,不可能一次就变成这样,他应该是,服用了浓缩液,还没来得及加工成药丸,就……”
“看他现在的反应,就知道,他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随从们听到,他们的上司,差点死了,都吓了一跳。
男人转头看着他们,他们的眼中,没有对益州牧的关心,只有对自己的未来的恐惧。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益州牧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应该知道,那东西很危险吧?”
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去办了点事,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没想到,益州牧会做这种事。
“他平时喜欢……喜欢甜的,不喜欢苦的,我们也没办法……”
喜欢甜的,不喜欢苦的?
胡说八道。
那是他做人的原则。
而且,看这些随从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不敢说实话,他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小人。
“我问你们,如果我不在,你们会怎么样?”
幸好,我及时赶到,制止了他,我在栈道上,见过那些中毒的人,所以,我知道,益州牧是怎么了。
而且,只有我,可以对他动粗,而不用承担责任,不管事实如何。
“我们知错了。”
随从们,都深深地鞠躬。
“我真后悔,救了他,我现在就想杀了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我不会真的杀了他,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小人,是不会服从君子的,所以,他们很可能是小人。
而小人,是会咬人的,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司马迁,被判了宫刑,因为他替一个,和他无关的将军,说话。”
随从们,都低着头,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转动着眼珠子。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想过吗?”
他们没有回答。
“因为他要仗义执言,他知道汉武帝的残暴,但他还是说了,也许,他正是因为,了解汉武帝的性格,才敢说真话,因为,总要有人,说真话。”
我的心跳加速,我的脑袋充血。
“所以,司马迁,才是君子,才是伟人。”
“是……是,您说得对。”
我左边的一个随从,说道,我本来想,拔出刀,砍他,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叹了口气。
“你们应该反驳我,你们应该说,司马迁是伟人,是因为他写了《史记》,你们以为,我不了解你们吗?你们只在乎,他的成就和名声,你们根本不在乎,他的品格,所以,你们才会,这么顺从我。”
我很不喜欢,他们的顺从,他们只是因为,我比他们强,才顺从我。
“司马迁,不是因为写了《史记》,才成为伟人,才成为君子的,他之所以能写出《史记》,是因为他是一个,敢于说真话的君子,明白吗?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
他们还是没有反驳我。
我的眼睛很痛,我感觉,有人用手,按着我的眼球。
“益州牧的职责是什么?”
这时,几个随从,互相看了看,然后,一个随从,说道:“是监督,那些,在王莽之乱后,崛起的豪强,和武将,不让他们,和地方官员,比如太守,和都尉,勾结。”
我点了点头。
“没错,所以,益州牧,有监察权,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调动军队,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随从,又看了看其他人,然后,继续说道,他的腰,直了一些。
“这意味着,益州牧,是一个,很重要,很清廉的职位……”
他没有说完。
“没错,这是一个很重要,很清廉的职位,那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他的腰,又弯了下去,我的头很痛,他们没有回答。
“你们的职责,是监督他,不让他做坏事,你们要敢于说真话!说真话!一个不清廉的人,掌握了权力,和那个吃人肉的盗跖,有什么区别?”
我怒吼道,他们都跪了下来,把头,磕在地上。
“就是因为你们,才让伯夷叔齐,饿死,才让盗跖,寿终正寝,就是因为你们!”
嗡嗡嗡……
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那是烙铁,燃烧的烙铁,在我的脑海里,翻搅着,我感到一阵眩晕,但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
“司马迁,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天,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他能回到过去,他还会说真话吗?”
他不会了,因为他心灰意冷了。
“他会保持沉默,因为他看到了,你们的丑恶嘴脸,所以,你们虽然崇拜司马迁,但你们的沉默,却杀死了他,你们阉割了他的灵魂。”
他们没有回答,也许,我的耳朵,被耳鸣,堵住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我挥了挥手。
让他们滚。
幸好,他们还算识相,否则,他们也活不到今天。
房门打开了,他们都跑了出去。
我抓住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
血医递给我,一颗药丸,和一杯水,我吞了下去。
“我没事,我必须没事,那个益州牧,还能救活吗?”
我看着,那个像垃圾一样,在地上抽搐的益州牧,说道,他还不能死。
“至少要一个月,也许更久,他必须被绑着,还要给他喂水,喂粥,免得他饿死。”
我担心,他会很痛苦。
“我知道,他会很痛苦,但如果放开他,他会自残,所以,只能这样,问题是……”
“如果他恢复了一点理智……”
血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如果他用自己的身份,来威胁我们,我们就很难拒绝他。
“能把他交给你吗?”
我捂着额头,问道,血医看着我。
“好吧。”
“我想把他交给八月。”
我不想,让八月,参与这件事。
“我知道,但他很可能会,跟着你,他好像,很喜欢你。”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药效开始发作了。
“我还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啧啧,你怎么不直接,要我的命?”
他虽然在责怪我,但他的语气,很轻松。
“如果我死了,请你照顾八月,和成都的天家。”
我感觉到,他叹了口气,很沉重。
“丐帮,你的弟弟,然后呢?”
“我的徒弟们。”
他又叹了口气。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听到,他吞咽药丸的声音,我知道,我欠他很多,我利用了他的善良。
“我知道,我也有徒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用太自责。”
我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他应该,是坐到我旁边了。
他应该明白,我不想死。
“你的徒弟,听话吗?”
“哈,这世上,有听话的徒弟吗?”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洗耳恭听,是年轻人的特权。”
我听到,他笑了,我松了一口气。
“不要太恨这个世界,否则,你会疯的。”
我抬头看着血医,我看到了,岁月的痕迹,深深地,刻在他的脸上。
“你说反了,我不是因为,恨这个世界,才疯的……”
“我是因为,疯了,才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