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曹根生的太爷爷起，就是想走仕途的读书人，只是缺少机缘，未能成功。曹根生清楚的记得，小时候每到除夕晚上，家里都要提前把祖宗画像挂在墙上，前面摆上供桌供品，在画像的两侧有对联，上联是：“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下联是：“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横批是“耕读传家”。当时曹根生很小，不懂对联的意思，就知道这幅对联出自太爷爷之手，除夕晚上要给老祖宗画像和这幅对联磕头跪拜。现在回想起来，那幅对联是赵孟頫字体，端正大气，笔力遒劲，没有几十年的深厚功力是写不出来的。父亲二十九岁那年，爷爷去世了。爷爷原来是乡镇信用社的主任，能够左右两手同时打两个算盘，尤其是没有算盘在手的时候，他可以把手举在眼前，凭空打算盘，口中说出数字，得出结果和在真正的算盘上操作是没有分别的。手中没有算盘，但是心中有算盘，类似于象棋中的盲棋，但是难度是大大高于盲棋的，也超过打算盘时眼睛只看报表不看算盘的盲打。到现在曹根生也不知道，这一手绝活叫做什么，也没有看到别人这么做过。爷爷临走前，拉着父亲的说：“春发啊，你对你奶奶和娘的孝顺，我不担心。我没有别的要嘱咐你的，就是你的几个弟弟妹妹，家里再穷，只要他们自己想念书，就一定要供他们念书，不念书就没出息，念书才能改变命运。不要忘记祖宗的话，耕读传家，读书是咱们的传家宝。”
父亲原来是乡中学的语文老师，每个月的工资就是三十多块钱，后来因为读书人的清高倔强，被乡党委书记迫害，回到村里当了农民。在最炎热的七月，生产队里漏粉,用土豆提取淀粉制作粉条，生产队长为了给乡党委书记溜须讨好，把在大灶坑门前烧火填柴这个最苦、最累、最热、最脏的活儿安排给父亲。七月流火的大热天啊，在灶坑门前烧火填柴，该有多热啊，每次回家，身上的流出汗水和灶坑里飞出的灰尘，把人的脸和衣服都糊成了兵马俑一样，就是这样，父亲手里也要拿一本书，有空就翻开看一眼。这种酷爱读书的精神换来的不是敬重而是歧视，生产队里的老人儿说：“庄稼不庄稼，买卖不买卖的，什么玩意啊？都落配了，还装什么装啊？”在那些人眼里，父亲就是另类啊，读书人的世界，他们怎么能够懂得啊！可以肯定的是，许许多多的委屈，肯定是数不胜数的，父亲回家什么也不说，家里人也不知道。只是父亲越来越沉默了，也许读书已经成为他排解忧愁的渠道了，如果没有读书这个爱好，也许父亲早就没有了。父亲曾经对他说过，好多次都想自杀，曾经手里拎着绳子在树林里徘徊整整一个下午，就是舍不得几个孩子，想到一个个像嗷嗷待哺小燕儿一样的孩子，所以才没有走上绝路，活了下来。父亲，伟大的父亲，沉默的父亲，他的身上，承担了多少的苦楚和磨难啊？
弱小自带千般错，强大总是硬道理！你弱小，无论做什么做的多好，你都是错的，别人的错也要归结到你的身上；你强大，你就总是对的，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做错了别人也要说成你是对的。只要你保持强大，你就保持了正确！弱小就是原罪，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从远古洪荒走来的，在宇宙诞生那一刻，就铭刻在宇宙的基因里了。
后来曹根生才知道，这个欺负父亲的生产队长，居然是自己的亲舅舅，母亲的亲哥哥！那时，舅舅每年春节会亲戚，把亲戚请到家里吃饭，父亲的两个连襟，一个是乡里的司机，一个是乡里的兽医，都是上座的，而父亲都是受这两个连襟白眼的，如果不是善良的姥姥一再的打发孩子来叫，父亲是不会去参加的。即使这样，父亲也是到酒桌上没说几句话，甚至饭都没有吃几口，就早早回家看书了。母亲虽然是个暴脾气，也只能无言，没法怼自己的哥哥，但是那个年代朴素的本质，使她从来没有瞧不起父亲。
小孩子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农村的习俗是正月里不剃头，剃头妨舅舅。曹根生和弟弟就偏偏在正月里嚷着要去剃头，因为对舅舅对自己的父亲不好，他恨舅舅。他和弟弟妨了好多年的舅舅，但舅舅还健在，不知道是舅舅命硬，还是这个办法根本就没有什么效力。
家里实在太穷太困难了，就有邻里乡老不断善意劝说：“春发啊，你得有正事儿啊。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的两个妹妹嫁出去，拿回聘礼，再给你的两个弟弟娶上媳妇，你就是大事完毕，然后开始操心你自己的孩子。你的弟弟妹妹都大了，别让他们念书了，念书有啥用啊？”父亲回答说：“我家老爷子临走嘱咐的，让弟弟妹妹读书，再苦再难，也要挺过去，书不能不读啊。”父亲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是单纯的想要完成爷爷的嘱托。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皇天不负苦心人。恢复高考以后，十年之内父亲的四个弟弟妹妹，陆陆续续都考上了大学，而全村只有五个考上的，自己家里就占了四个，这是远近十里八乡都家喻户晓的。那时候，在村子里长大，在乡镇的学校上学，想考上大学，是真难啊，一个班七十左右个学生，包括本科、大专和中专，也就能够考上两三个。父亲的年龄已大，还要养家糊口，没能参加高考，但是四个弟弟妹妹都考上大学以后不久，全县乡镇中学缺编统一招考教师，父亲以遥遥领先的成绩考中，在乡中学当了一名教师，以三十五岁的年龄才有了“铁饭碗”的事业编工作，家里也开始摆脱了贫困，稍稍宽裕了起来。
父亲接到曹根生的电话以后，非常开心：“太好了，你爷爷当年没有白心疼你！明天我要去给你爷爷上坟，把这个喜讯告诉他，让他在天之灵也跟着一起高兴！晚上我让你妈妈炒两个鸡蛋，再炖个大豆腐，还有辣椒酱和蒜茄子，凑四个菜，喝两杯，庆祝庆祝！”简朴的伙食，简单的仪式感，可见父亲的生活有多么清贫。曹根生泪流满面，伏案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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