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这日,青陵城外,
日头高悬,融雪成溪,汇入城墙底下的壕沟,
流民搭建的草棚横七竖八,径旁白骨裸露,
泥泞成泽,臭气冲天。
城门口,百余名身强力壮的披甲士卒,手持斧戈锐器,结成两队在路边排开,士气森严,紧张盯着道路中间,长蛇不见尾的流民队伍。
今日郡守再次大开城门,要放数千流民入城,郡丞都尉亲至,审查登记入城流民。
郡丞范平站在城墙上,望着底下乌泱泱不见尾的流民队伍,不禁叹了口气。
‘如此规模的流民若不安抚,他日必成隐患。只是城内各家积怨已久,还让他们出粮济民,只怕...’
城底下,吏卒严苛,严查入城流民的籍贯,
染病者不得进,身体残缺者不得进...
“哪里人?因何来到此地?”
“安州晋云郡人,蛮戎南下劫掠,收割血食...”
……
城内,
各家大族沿街搭好棚子,架好大锅熬着粥水。
锅中粥水掺着麦麸米糠,熬出来虽黏稠难以入口,
可对这些连草根都啃光的流民来说,却能饱腹驱寒。
刘家棚前,吴真秋实在前头忙前忙后。
望着瘦骨嶙峋拖家带口的流民,
刘通玄前世何曾见过这幅光景,他虽不是圣人,也不禁为之一叹。
如今朝廷倾颓,早已不得人心。各地州郡自顾不暇,半年之前甚至要抽调各郡县的守军守卫州府。
经历了这些变故,青陵城内各家早已看清了局势,
他们愿意拿藏粮施粥,接济流民确实不假,但招收私兵部曲才是主要目的。
内城三大豪族能蓄养奴婢仆从多达数百人,这是地方官府与各家达成默契。
而外城的大族,即便奴婢仆从不得超五十人,也都在抢夺进城的劳力。
即便是他刘家,也趁着施粥济民的时机,由刘通玄亲自挑选招收了三名采药学徒。
这采药学徒虽辛苦,却是一份好生计。
莫说居无定所的流民趋之若鹜,就是城内的穷苦人家,也争着抢着将孩子送来。
“你们三人先在这帮下吴师兄,等下一同跟他收拾回青平药馆去...”
刘通玄对面前三名拘谨少年说着,见吴真那边尚能应付,正要四处转转打听点消息。
此时,棚前的流民队伍传来骚动,吵闹声四起。
刘通玄蹙眉转身,只见得拥挤的流民中钻进两人高马大的混混。
二人在队伍中翻找,一人抬脚踹翻身旁的妇人,拎起她怀中一名瘦弱少年便问:
“是这小子?”
“不像是,我亲眼见那两小崽子钻进来的,他们身上有伤。”
“你们可真够废的,能被两小鬼撒石灰弄瞎了眼睛!”
那混混随手丢下少年,又肆无忌惮翻找起来,
底下流民麻木、敢怒不敢言。
“你们两个要在这闹事?”
秋实看不惯两人所为,不禁娇喝。
混混却是抱拳冲着棚里笑道:
“刘公子,我们找人,马上就走。”
刘通玄望着两人,正要让他们长点记性,目光不经意落到队伍前头一对兄妹身上。
这对兄妹年龄估摸十岁,一身破黑结块的棉衣,沾着鼻涕的脏脸上有几处乌青。
见两小孩面容有些熟悉,刘通玄忽地记起这不正是昨日那对兄妹?
一夜未见,身上多了这么多伤,莫不是自己昨日善举,让这兄妹被盯上了?
他心中思忖,可就这一转眼的功夫,
两小孩已钻进人群中不见了踪影,连即将到手的粥水都不要了。
此刻,混混们恰巧发现了两小孩的身影,猛得推倒旁人,满脸凶相追了过去。
“站住!你们两小鬼再敢跑,看老子不折了你们狗腿子!”
吴真见状,刚停下手中动作,
刘通玄走来,却是拍着他肩膀讲道:
“你们在这看着棚子,那两人有点问题,我去看看是咋个回事。”
......
周小六带着妹妹周七七东躲西窜,总算甩掉了身后狗皮膏药。
两人藏身小巷中,气喘吁吁。
妹妹周七七体力不支,蹲在地上埋怨道:
“哥你昨日把钱给他们不就好了,为啥要撒石灰得罪他们?”
“蠢!他们要的是钱吗?这群狗图的是你身子,专干买卖流民幼女的勾当。前几天柳家姐姐被他们卖给城里的大户,这才几天她就被裹着草席扔街上,平日让你把脸涂黑你还不信...”
周小六手撑膝盖背靠墙,嘴上大骂着妹妹,瘦弱的身躯却是颤抖不止。
他周家九口人逃难而来,一路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娘临死时将仅剩的棉衣裁成两件,
让他们二人好不容易熬过寒冬,进了这城中。
可不能让这群狗东西把小妹害了。
“六哥,我感觉那刘家挺好的,他们在招采药学徒,你要不要去试试?”
“傻小妹,那些好活计哪轮得到我们...”
两人心有余悸之际,数阵沉重的脚步传来。
“两小崽子,怎么不跑了?给老子继续跑啊!”
兄妹二人闻言,悚然抬头,只见巷口已被两人高马大的混混堵得死死的。
周小六慌忙四顾,才发现自己带着小妹钻进了死胡同,心中又悲又悔。
这可如何是好?
他赶紧将小妹护在身后,盯着逼近的两人。
“我兄弟只是拿了你几文钱,你这小畜生竟敢下死手毁了他眼睛,今日就是把你妹卖给窑子,也抵不了!”
混混残忍笑笑。
周小六护着妹妹连连后退,不断求饶。
“两位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放过我妹……”
“呵呵,晚了!”
两人将周小六兄妹逼到角落,
此刻周小六目光忽地移向前方,仿佛看到了救星,扑通一声跪下。
“郡丞大人!”
混混愕然,稍稍回头,只听得噗噗二声,两团石灰席面而来。
“咳咳,狗崽子!”
得手的周小六毫不犹豫,当即将妹妹托起到八尺高的墙头。
才把妹妹送上墙头,一只大脚横扫而来,狠狠将他踢翻在地上。
“咳咳,他娘的小畜生挺阴啊,早料到你会用这招...”
两混混甩着挡住石灰的袖子,气急败坏的往底下猛踹。
“呜呜呜,哥...”
“走啊,别管我...”
“我说你们两个,欺负小孩是咋个意思?那几文钱是我施给他们的。”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你又是哪位?”
混混们很不爽的回头,还没见到来人,两道劲风袭脸。
刘通玄抬手几拳招呼在二人脸上,
当场打飞出去,倒在地上摇摇晃晃半天才爬起来。
“他娘的懂不懂规矩,你知我们是谁的...”
混混们眼冒金星,直到看清来人是刘家公子,才缓缓住口。
“哦?你们是谁的人?”
望着两人站姿有几分白猿拳的架势,刘通玄挑眉问道。
“啊?刘公子,刚刚没看清来人是您,小的们只是扯虎皮吓唬人混口饭吃而已。”
见来者不善,两混混当即换了一副嘴脸,连连弯腰赔罪。
这刘家公子再怎么样,也是名一境武夫,可不是他们这些学了点三脚猫功夫能得罪的。
见两人不肯开口,刘通玄冷冷一笑,也不惯着,直接出手按着两人暴打。
霎时惨叫声大作,旁边的周小六兄妹看得一愣一愣的,
‘刘家公子这般生猛,哪里像是那群人口中的浪荡纨绔?’
还没挨几下,混混们就跪地求饶了。
“刘公子别打了,我们说我们说”
“我们是王三宝的手下...”
“就是此人教你们的拳法?”
刘通玄停手,冷声问道,对这王三宝是有些印像,
此人先前在自家武行呆过些时日,与那赵浒关系颇好。
学得一招两式后,在青陵的众多混混泼皮里搞出了声势,专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倒不是自家武行专收这些玩意,而是武行分普通、入门、入室、真传弟子,
普通弟子只是交钱来习武,不曾拜师,半年一期,自然什么人都有。
“是的刘公子,我们花银子学的。”
混混鼻青眼肿,老老实实跪地上。
‘果然有联系’
刘通玄心中微冷,那赵浒兴许才是这群泼皮帮派的幕后之主。
想到此处,他瞥了眼墙边的两兄妹,对这两混混道:
“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混混晃悠悠地上爬起,一瘸一拐的从他身边经过。
周小六在墙角盯着刘通玄,双眼忽然布上惧色。
只见刘通玄悍然出手,
“嘭“的两声
还没看清他的动作,这二人遭受重击,当即瘫倒在地,没了声响。
刘通玄目光阴冷,甩了甩袖袍。
这二人坏事做尽,留着也是祸害好人,死不足惜。
这一下虽没能要他们的命,但治好也是流口水的程度。
望着刘公子毫无表情的面容,
周小六只觉眼前之人就是一条深藏不露的毒蛇,手不自觉伸进口袋中,紧抓着一把石灰。
刘通玄早已察觉,却是笑道:
“你身手这么好,何不来我家药馆当采药学徒,空闲时也可来武行习武...”
周小六惊愕,看了眼吓得不敢出声的妹妹,哪敢相信有此等好事,
不禁小声问道:
“这要交多少银子?”
“管你兄妹二人吃住,与你采药工钱相抵,成不成?”
刘通玄对这小子胆色和伸手颇为赏识。
见妹妹疯狂点头,周小六望着他带着点笑意的眼睛,当即点头道:
“成!”
“那你们先跟我们回粥棚吧。”
刘通玄说了一声,转身便向巷口走去。
周小六接下妹妹,又到混混身上摸出几颗银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多出来的,是汤药费!”
说完,他拉起妹妹紧跟上刘通玄离去的身影。
听得后头的动静,刘通玄唇角掀起,刚走出巷口,却突然停下身来。
远处敲锣打鼓,一队人马从远处徐徐而来。
为首之人骑着栗色高头大马,脚踏云纹皮靴,身着紫袍头戴银冠,气宇非凡。
刘通玄认得此人,正是那郡守之子,曹渊。
在他的身后,跟着十骑,全副武装神色肃然,均是郡守府的人马,其中两魁梧大汉更是二境武夫。
见此情形刘通玄却是疑惑,如此大张旗鼓,是为了巡视安民还是震慑诸家?
郡守与仙司尉两个老家伙自围城之役后就没再露面,
莫不是是伤重垂危,只能推他出来稳固人心?
这队人马缓缓从面前经过,正沉思的刘通玄突感周边灵气被扰动,
脸色顿变,不由死盯着为首的曹渊。
‘此人也修了仙法!’
他虽未有法力施展法术,但对灵气的感知极其敏锐。
此刻确确实实感知到扰动灵气的源头,正是此人所为!
郡守府和仙司府本是二权分立,互相监督分治一郡,
他郡守府何来的功法?
如此情形莫不是二府搅合在一起,以图自立?
刘通玄越想越觉得蹊跷,心中顿感不安。
若真是如此,这其中的纠缠险恶太深,对他刘家可不是好事。
此时,跟在郡府人马后面各家大族小姐仆从提着竹篮,
正沿路给流民施粮,
两名衣着华贵的女子提着篮子,恰巧走到几人的身旁。
周小六兄妹从她们手中接过粗粮馒头,连声道谢。
刘通玄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那位绿裙红裳、身材高挑貌若桃花的少女身上,
他表情惊讶不由开口道:
“郭小姐”
“刘公子,端阳安康。”
二人相视一眼,郭红鸾俏脸意外,
当下客气回了一句,便匆忙跟着内城施粮的队伍离去。
看着这位内城郭家小姐的身影,刘通玄默然,心中想起了大哥刘承泽。
“红鸾你得好好为自己考虑,刘家糟了变故,只剩这个流连花巷的纨绔,你家与刘家定的婚约...”
“顾姐姐唉,我不过一介庶女,哪能由我做主...”
细语随风来,刘通玄目光微垂,却是愣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