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回到酒店房间时,路明非来之前专门拉上的窗帘外还透着些许微光,他们抵达这里大概是接近中午的十二点,而在异世界呆了好几天的时间,现在恰好是天空染上晚霞的时分。
许久,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说,都只顾低垂着头喘息,贪婪地呼吸着没有烈焰炙烤,没有硝烟味的清新空气。
路明非竭尽全力地抬起一只手,在墙上摸索着摁下了通风按钮,强劲的机器发动的闷响充斥着房间,将他身上带回来的那点残存的血腥气抽空。
仅仅不过是这么轻微的活动,使用不上几块肌肉,做着最为简单的关节屈张动作,都似乎耗尽了一个人的力气,因此在手指发力后路明非便瞬间取消了对身体的一切控制,任由黏着汗液血液混杂物的手臂在墙壁边滑落,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少女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魔力存量不低,得益于出生后便一直被所在妖精村庄的村民使唤做尽粗活的锻炼,她的体质也比身在这个形同温室的世界的路明非强韧得多,但仅仅几个小时之内,近乎使用了所有掌握的魔术,剧烈的魔力损耗连续掏空了她两次。
即便与御主间的联系足以缓慢地完成补魔,此刻也仿佛虚脱了一般,无力地靠在路明非身旁,突然失去精神上的压迫感后,放松下来的阿尔托莉雅便自然地睡了过去。
路明非盯着自己的手,握住妖精骑士佩剑时灼烧与尖锐的双重痛感犹然印象深刻,但现在除了掌心凝固的血痂以外,伤口已经荡然无存,指腹划过,原本被剑刃切开翻绽的地方的肌肤就好像新生一般滑嫩,全无受伤的迹象。
到底是因为那个小魔鬼赠送的试用装,龙化效果所附带的自愈能力,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呢,路明非有些想不明白,战斗给他带来的后遗症远胜于已然拥有灵基的从者,除开一连串剧烈运动所堆积在肌肉里的乳酸之外,他的思维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脑袋难以想象地沉重,像灌了铅一样,不,是被放进了一块被烧得发红发亮的烙铁,路明非稍稍平静下来便被那种无法驱散的灼痛感折磨地无法忍受,很多奇怪的画面不断地在眼前闪现,连同战斗中的场景一股脑塞进了记忆体,令他无端地感受到某种刻骨的悲伤。
明明他并没有经历过,那些仿若文艺片里的造型,小魔鬼代替欧美型男站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眺望远方,或是在连灯光都没有的黑暗圣堂中绑在十字架上,圣枪插在胸口,垂死着抬起头看向自己。
都是他在接受路鸣泽的拥抱时接收的画面,放在平日里他一定会大肆嘲笑,并摆出一副专业影评人士的派头指点他模仿耶稣时形象的不符所带来的出戏感,但没来由地,这些好像搞怪般的cosplay少了一分神圣感,又增添了一分真实的悲哀。
令他难以从心里将自己设置成一个旁观者,那距离太近,就好像要将信徒从山崖推下,手持圣枪处决魔鬼的人都是他,是追随着其扮演的角色穿越上千年的同行者,而不是那个最大痛苦是被同学和婶婶羞辱的衰仔。
别再多想了,路明非对自己发狠道,他强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如果这时候回过头会看到自己的手肘在酒店墙壁上又多留下了两道暗红色的印记,无疑是要多承担上一笔赔偿费了。
他趔趔趄趄地来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半晌后又关掉,转头拿起花洒对着头顶便是一阵原始的淋浴,直到浑身湿透,这才感受到属于自己的意识回归。
路明非随意地将鞋子甩在一边,全身湿漉漉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将行李里带来的换洗衣物装进袋子挂在浴室门口,又踏上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准备好好地清洗一番身上从异世界带来的污秽。
伴随着温热的水流冲刷在身体,路明非疲惫的精神立刻得到了缓解,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有一种从中世纪回归现代科技的美妙体验。
然而这种享受还没过五分钟,他身上的沐浴露都没抹匀就被无情地摧毁了。
......
“master!路明非?人呢?”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手上动作停了半拍。
他本以为阿尔托莉雅劳累过度至少也得睡到凌晨,正好趁此机会洗个澡驱除疲劳,没想到她跟着自己的动作,还没舒展开便将沉浸在无意识的愉悦当中的他无情地打回现实。
更要命的是,他进浴室的时候连门都没关。
似乎是听到了这里的水声,少女的声音也逐渐靠近了。
“master?你在里面嘛?”阿尔托莉雅嘴上呼唤着路明非的名字,行动上却全无对御主的尊敬,察觉到后者所在的位置便大喇喇地推门,“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好久没吃过...”
她的碎碎念戛然而止,在看到路明非急忙拉起的浴帘以及旁边架子上摆放的毛巾衣物之后,转变成了小兽般受惊的尖叫。
“你你你在干嘛呢,太...不知羞耻了!”
“你自己问都不问就闯进来,没见过人洗澡么!”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洗过!不都是在河里打几个滚就行了!自然晾干还省下来洗衣服的时间呢!”
“不是,打滚就算洗澡么,你到底是妖精还是野猪啊,这么邋遢!”
路明非就这样探着个脑袋在外面跟用手捂着脸的少女聊了好几句,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你还站着干嘛,赶紧出去啊,难道还要驻足观赏啊?”
“谁...谁要看啦!真不害臊!”
阿尔托莉雅红着脸将洗漱台上的一次性包装牙刷牙膏一股脑砸向路明非,随即狠狠带上了门,独自坐在床上生起自己的闷气。
......
遭遇不测的路明非这回学乖了,不管是拿毛巾,拿内衣裤都要谨而又慎地再三确认才敢拉开浴帘,磨磨蹭蹭了几分钟才出来,将另一件没拆用过的浴巾扔给少女。
“...你也去洗一下,真不敢相信身为年纪轻轻的妖精少女,居然比我还埋汰。”路明非嫌弃地看着她,同时心里产生了新的疑惑,如果说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正经洗过澡,那在贴近时所闻到的淡淡香味又是从何而来呢。
总不会是跟叫花鸡一样腌入味了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注视着自己的阿尔托莉雅为了泄愤使用了妖精眼,虽说本来只是看破谎言映照真实的能力,然而用在人类这种“简单生物”身上便也能起到额外的效果。
于是路明非挨了一拳,仿佛胸口被攻城车撞了一下,虽说惹美少女生气罪该万死,但这一下确实使得他对阿尔托莉雅应该是野猪氏族的评价更多了一份证据。
少女愤愤不平地拿着毛巾走进浴室,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瓶瓶罐罐和喷头不知所措。
“这个应该怎么用呀?”
“啊?你就把手边的开关往外扒一下,等水热了洗就行了,别穿着衣服洗啊!不然等会出门吃饭让路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是什么罪犯,强迫你玩湿身play呢。”
“那这些架子上的东西呢,黏糊糊的...不过气味还挺好闻的。”
“那些是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什么的...”路明非突然觉得自己的解释应该并没有什么作用,于是问道,“你现在还没脱衣服吧?我干脆进来告诉你好了。”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折腾了将近十分钟,才算让阿尔托莉雅明白各种东西的用法,说的口干舌燥之后他便感觉到困意袭来,趁着对方跟从头上洒下来的水搏斗的时候小眯一会儿。
耳边听着模糊的水声,他感到久违的平静。自然地睡着了。
......
“快醒醒!我洗完啦!”
路明非被阿尔托莉雅吵醒,十分无奈地支撑起身体,揉着眼睛看向时钟。
“呜哇!你怎么洗这么久!都快九点了!”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吓了一跳,“也不怕水肿。”
女孩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真的为了一句玩笑话,将每一寸皮肤都揉搓了一遍,再三确认是不是真的裹满了泥,为此在狭小的浴室内足足冲洗了一个多小时。
“要你管!”她突然又感觉不对,扑上来问道,“这些不会也要收费吧,那我们吃饭的钱会不会变少啊?”
“不会不会,这都包含在房费当中了。”路明非打了个哈欠,将外套披上准备出门,“不过你这种铺张浪费的行为不太道德就是了。”
“还不是都怪你!...算了,去吃什么?”
阿尔托莉雅小声嘟哝着,路明非又听到了来自她肚子的哀嚎声,不禁感叹妖精的身体构造,居然能如此精准地控制时机,在自己面前刻意地显露出乖乖的模样。
“这个点了,能吃什么啊,无非就是宵夜喽。”路明非回答着将房卡拔了出来,领着少女步入电梯。
好在虽然大多数餐馆都随着过年而暂停营业了,还是有这样的流动摊位屹立不倒,客人不多,二人刚靠近,老板便笑着迎了上来。
要说在魔都的深夜,小情侣一起出来吃宵夜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只是今天接待的这一对似乎嫩了点,男的甚至还穿着不知哪所学校的校服。
而且在态度上,少年也对女孩不太友善,在挑选食材时十分嫌弃地驱赶着似乎对于摊子上所有烤串都颇感兴趣的女友,后者显然不是付钱的那一个,只能闷闷不乐地回到帐篷里坐着。
“好嘞,您还要点什么吗?这点的已经够多了,要烤挺久的,等会烤好了要不要给您包起来用保温袋装着,不然回去可能就凉了。”
“不用了,我们就在这儿吃。”路明非看了一眼女孩,后者丝毫不觉得油腻的环境有多脏,随意地趴在只有一层薄薄的塑料膜铺就的餐板上,似乎已经因为饥饿丧失了力气,“串儿就这些吧,然后再炒两锅炒饭就行了。”
“好...啊?两锅炒饭?”
老板惊讶地从记账本上抬起头寻求确认,但对方似乎并没有说错话,而是又重复了一遍,便掏出了两张红票子。
“没问题,我马上开工,您先坐,这儿有赠送的饮料!”
虽说很冷,即便站在炭火铁板边也能感受到呼啸的寒风,听到其在帐篷的塑料布上产生的声响,但路明非并没有选择走进帐篷避寒,而是留在油烟机下,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大概是除夕夜的原因,这里没有什么巡逻监管的人,这烧烤摊也是他跟阿尔托莉雅转了好久,才在这个居民区附近发现的,为了省下点摊位费的漏网之鱼。
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或许也是为了感受一下烟火气吧,路明非想道,如果传出去,一个人在除夕夜吃泡面面包,未免也太过凄惨了一点,至少在这里,他甚至还能借着最近的一栋楼上开得巨大音量的电视依稀辨认现在是春晚的什么阶段。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当一盘盘烤串和装得满满的盒饭端上来时,路明非只吃了点豆皮土豆,大部分都推向了阿尔托莉雅那头,看着她惊喜的神情和大快朵颐时流露的幸福感,他的嘴角也勾起了笑容,将一桶粗制手纸递给吃得满嘴流油的少女。
外面突然传来鞭炮声,路明非有些惊讶,毕竟自从出台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之后,在他所住的小区就再没怎么听到过这种声音了,却没想到还是有人偷偷赶着零点之前找这种偏僻地方放炮图个彩头。
“新年了啊。”
老板感叹着,虽说只有一个人看顾摊子,以往这个时间点他也应该回家看倒计时了,却没想到在一年的最后接了个大单,不过这样可能更好,身旁有个活人说话,比冷冰冰的电视要有温度的多,而听着久违的鞭炮声,年味也更重了些。
“你们是本地的?不回去过年吗?”
“算是...还是不是呢,无所谓吧。”
“在这里就已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