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年轻时的朋友
一、
在急救室走廊的一侧，余越池抬起头，眼睛木然地盯着，挂在自己前方墙面上石英钟里的秒针嘀嗒、嘀嗒，一点点地在表盘里抬起、降落。每动一下，越池都能与之对应地，回忆起在不久之前，他在急救车上一直盯着心电检测仪上面，一个个涌起的波形，它象征着心脏在胸腔里奋力挣扎的样子，是人力与死神角力时的那根紧绷着的缰绳。已经是凌晨四点四十六分了，此时距医护人员将杜鹃从绿色通道送进手术室抢救，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谁知道，手术还要进行多长时间。但他却还未从最初发现杜鹃突然脸色苍白倒地，到救护车拉着警报，闪着光“唔哩～唔哩～”拉着已经陷入昏迷的杜鹃，从火车站来到医院的C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那惊愕、紧张、慌乱的失控状态中走出来。因为按照计划，这个时候，昨晚他和杜鹃担当值乘的旅客列车，此刻应该已经从不断连绵、重叠的山中隧道中冲脱出来，再往后便是，正如他喜欢列车员这个职业一样，他喜欢火车头牵着他们载满旅客的车列，在一马平川的广袤平原上一鼓作气、一往无前地向前跑。
但现在他却只能守在手术室外冰冷、安静的走廊通道中，盯着挂在墙上象征时间流逝的石英钟和挂在门口上方亮着‘手术中’的灯箱，所以他这个时候是看不到，拂晓乍破的朝阳，即将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芒透过车窗，将车厢里伸着懒腰、轻揉惺忪睡眼各式各样的旅客，照的浑身发亮，宛如佛光附体一般。但谁让杜鹃是他的师傅，他又是杜鹃的关门弟子。师傅出事，当徒弟的在身旁照料理所应当，更何况人命关天！什么要紧的事还能大的过一条人命？这句话，越池这次是真的深有体会，主刀医生在进行手术前和他进行了一次短暂、详细且必要的谈话，当问及越池和杜鹃是什么关系时，他说，师徒！主刀医生迟疑了一下，以为没有听清又问了一句后说，病人现在的情况很危急，需要快速进行开胸搭桥手术，需要你在手术授权委托书上签字。当时他没有一点迟疑，很果决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只求医生一定要救师傅的命！花多少钱都不怕。医生看了看他，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后，就去准备手术去了。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躺在担架上的杜鹃，被一众白衣护士簇拥着，推进手术室的门里，并且在轻轻地将门带上之前，锁舌弹出，又悄悄扣紧、合拢不动的那么一瞬间，给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且值得不断玩味的话，家属在外面等着吧！他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半截。这才有刚才在手术室前，越池眼睛木然地盯着石英钟的这一幕。
等待，是一种对耐心的考验，就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在被打磨过的光滑的砧板上，被有条不紊地切割、分解，直到耗尽了所有的耐心。正如他讨厌列车在行进过程中，突然接受到区间待闭的调令，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待闭线上，独自面对旅客时的心情一样。他烦闷，焦虑、无奈、却无计可施，但在面对旅客的询问时，又不得不面露微笑说，您好！各位旅客，现在是临时停车，请您看护好您身边的老人、小孩，注意安全！这是杜鹃在上班第一天，就教给越池的东西！情绪是会传染人的！在任何情况下，我们是服务人员，我们要始终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乘客。即使在工作中我们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情绪，我们是专业人员，服务至上、旅客至上，是服务行业里的一条金律！但他不是在工作，也不是列车长，而是一名患者的家属。于是，当越池的耐心被折磨稀碎后，他开始在门前踱步，以减轻内心的持续躁动。而他越是踱步，一股在腹腔里持续、沉重、压迫的坠落感，令他感到越来越不安。这时，越池想起了米兰·昆德拉，那个不久前，去世不久的捷克作家说过，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地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杜鹃倒下了，她倒在工作岗位上，倒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很危险。但杜鹃的突然倒下，是因为软弱而倒下的吗？在越池看来，杜鹃的晕倒是有道理的，并非不是他的强大，而是他的性子，让他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太多的关注，更重要的是，他的老师是一个非常漂亮，很有能力，很负责任的老师。但越池与杜鹃相处时间一久，便清楚地认识到杜鹃，她有心事，这心事对她的影响很大，并且持续了很久。一度越池将这个问题抛到杜鹃面前，她却总是顾左而言他，这时越池就知道，杜鹃这是把自己的心事儿已经牢牢地锁在心里，锁在的一个不起眼的、幽暗的、带着枷锁镣铐的小角落里，自己不想出来，谁也不能进去。而这一举措，无疑会让本就为应付旅客而心力交瘁的杜鹃心理压力倍增，这或许就是导致杜鹃在毫无征兆地，突发心肌梗死的诱因。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是推测，越池不是心理医生，他现在只能靠推测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但目前越池面临一个比验证这个结论更加紧迫的事情要做——就是找到卫生间。因为，随着酥麻的尿意靠着神经元中枢一路狂飙，直抵达他的大脑皮层，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膀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储存了，太多的尿液。越池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手术室门，决定先去尿一泡，再过来也不迟。于是，越池顺着地面标识指示的方向，往卫生间走去。
医院里面走廊通道设计得四通八达，一方面对于长时间处于里面工作的医护来说，这些通道就像是他们时常熟稔的血管，总能通过打开某一扇门，就能抵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但对于不常来的病人或家属来说这里更像是迷宫，稍不留神，错过一个门廊，便进入其他的范围。当越池从卫生间里出来后，便陷入了这种困境，但还好他还知道这里手术室并不太远，只要自己稍微留意便能找到回去的路。于是，越池在寻找回去的路时，开始留意门口上的各种标识与门牌。在拐过拐角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名单，上面写着今天的主刀医生的名字，还有一张一寸免冠的照片。越池看到便知道，自己没有走错。就在他准备即将继续找自己来路时，一个熟悉的名字——何小希进入他的眼帘。小希？于是，他又往上一看，一张熟悉笑脸，一下子将他沉睡多年的记忆碎片唤醒，无数张闪着金属光泽的记忆碎片，从深渊里面宛如扑扑楞楞的飞蛾一般，在冲破桎梏的束缚后，向越池扑来直至将他彻底淹没。
钢轨由远及近，穿山越岭地将横亘在地域之间的空间逐一击破。在即将抵达城市之际，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贴着现代化城市的边缘，打出一个漂亮的水漂。这个落点，就是这座城市的车站。从卫星地图上看，离开车站广场穿过两条街道，就是铁路局所属的客运段。客运段街道斜对过，一所历史沿革悠久、绵长的永平实验高级中学，就在这里闹中取静般存在。
作为一所省级示范性高中，它不仅具有前瞻性、科学性的办学思想，并且确立了以人为本的教学理念。在不断改善办学条件的同时，优化师资配备，强化教学科研，其中更重要的是，这所高中的历史底蕴，不可不谓之厚重。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先停一下，讲一讲中国人最在意的这个历史底蕴问题。这里讲的历史底蕴和人们说的历史悠久是两个概念。因为历史悠久强调的是“久”，是时间跨度上的亘长，而历史底蕴强调的是“蕴”，是日积月累起来的厚重。因此历史底蕴要比历史悠久，更温和、更绵长、更富有人文情怀。说这个地方历史悠久，是在强调这个地方在很久就有人居住、活动的历史痕迹；而说这个地方有历史底蕴，则是在强调这地方在滔滔的历史的进程中，始终能涌现出杰出的人物代表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作出一定的贡献。正所谓人杰地灵，便是这个意思。如今再翻过头来，再看就明白，作为永平实验高级中学的校长，为什么会屡次在全校大会上一直强调的是历史底蕴，而非历史悠久的意思了。当然这里我们要用辩证唯物法的理论来解释，历史也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毕竟历史浩浩汤汤，真正称得上是凤毛麟角、人中龙凤的人真可谓少之又少，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更多得像一粒尘埃，微不足道，哪有那么多大书特书的人？于是，在区别于主流历史之外的野史、地方史、县志史、家族史、校史等，各种纷至沓来的史料，便纷繁而至。但这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你一定要在某个行业作出一定的贡献，这样人们才有足够的勇气，拿起镐钎在石碑上刻的名字，以示纪念。你看！历史再一次以回旋镖的方式再次重现！即便当今科技如此迅猛发展，科学前沿如此发达，当人们想通过某种方式来纪念什么的时候，几千万年前，刚刚会直立行走的人的基因，再次觉醒——把他刻在石头上——人们就会记住他！而这也是永平实验高级中学，每年在召开了一场高三动员会时，校长站在学校北操场的主席台前，指着刻有优秀校友名字的石墙说，同学们，把名字刻在石头上，让你的名字才会被人时刻铭记！我希望有一天你们的名字，也会像他们一样，被永远地刻在石头上，成为我校史上的知名校友！高考在即，巅峰再见！加油！加油！
当时，站在队伍最后面的余越池，听完这句话后，随口嘀咕了一句。然后，就被一记弹腿，踢到了屁股，嘀咕什么呢？站好！认真听讲。越池没有回头看，只是凭借这一记腿踢在屁股上的力度，就知道，这是班主任给他的一次警告。于是，越池将嘴尽力地往下拉得好长，似一个寻食的鲇鱼，翻着白眼慢慢地摇着头，然后将手背过去，去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这时，班主任贴身靠了过来说，又抽烟了吧！等会议结束后，你来我的办公室。越池这才将头转了过来，看着班主任逐渐远去的背影，向隔壁看热闹的同学，耸了耸肩表示，就这事儿，还值得去趟办公室？
大会是伴随着曲调轻松的运动员进行曲结束的，全体高三的每一名学生都是洋溢着笑脸，从大红地毯上面走过，一道挂着“决胜高考，志在今朝”的横幅，充气拱门里走进思源楼，他们的高三新教室。说是新教室，更准确地来说，是区别于高一、高二学生，而单独在主教学楼之外的思源楼里，专为每一届高三学生设置的教室。分在哪个班，在入学前已经根据高二期末考试成绩分配完成。这次召开的高三动员大会，就是一个举行仪式。
老舅，找我有事？
怎么和你说的？在学校叫王老师！
哦，知道了，王老师！
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什么东西？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怎么当课代表的？
想起来了！你是说，征文大赛的事！
对啊！不然呢？
没写呢！
怎么还没写，都什么时候了！
不想写。
不想写？你是我语文课代表，你不写怎么行？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这几天，抓紧写好交给我！不然我告诉你妈！
又想着告我黑状！我不想做课代表啊！是你非要让我当的啊！
别废话了，快点写啊！小希已经写完，交到我这里了，感觉里面有点意思！
小希写完就写完呗！我又没有她的文采好！
你懂什么！这里的门道多着呢！你这几天就是憋也要给我憋出一篇文章交上来，知道吗？
嗯，嗯，知道了。没事了吧！没事我回去了！
嗯。回去吧！
从办公室里一出来，越池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双手叠放在课桌上，头压在胳膊上然后看向小希问道，哎！小希！刚刚班主任找我了！说你已经把征文写完了？什么时候写的？
小希一手托着腮，手中转着笔，眼睛盯着英语报纸上的完形填空，头也没抬地说，昨天晚上回家写的，怎么了？
越池道，下晚自习再回家都多晚了！你还有心思写？写的什么啊？跟我说说呗！
小希看了越池一眼说，怎么了，一回来就和审犯人一样，问个没完！
越池回了一句，没事！就是刚刚我去班主任那里，他说你写的挺不错的。所以我就回来问一问你写的什么，找找灵感！
小希白了越池一眼说，你不是语文课代表吗？就是一篇征文的事儿，用得着费劲吗？
越池说，学习，学习！
小希将一只手臂放在课桌上伸直，将头倚上丢下一句，无可奉告。越池见小希不再搭理他，也只好无聊地将头埋到胳膊上，陷入沉思。
个体的存在是绚烂、多彩的，然而它也是短暂且易逝的。于是，人们开始学习用文字来记录，希望这样可以通过记录与表达来将我们的思想进行承载与流传。那么通过文字和语言，不同身份、不同境遇、不同时空中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就能实现心意上的相遇。这可以说是一种奇迹，更准确的来说，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共鸣。正是靠着这种共鸣，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会得到不同程度上的提升。于是，在这种正向反馈的不断激励下，我们也会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更好的人、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或许在多年以后，在一个皓月当空、夜色如水的夜晚，我们在思考不久之后，会将漫卷白纸铺陈展开，试着去讲述那段盘桓在自己记忆深处的故事……
而一切才刚刚开始，高三枯燥、乏味地刷题、考试、刷题的生活，却已让还未历经世事的学生苦不堪言。这一天早上，越池在去学校上早自习的路上，他一个人将自行车在马路上骑的飞快，在即将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小希一个人坐在早点摊前喝着豆浆、油条，闷闷不乐的。在往常的时候，越池看到小希出现在早点摊前吃早点的时候，会有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陪着小希在一起低头吃饭。越池知道，那个眉宇间与小希几分神似的男人，是小希在铁路上班的爸爸。所以虽然是遇见，但他并不会过去打招呼。因为他怕产生不必要的误会，给小希添麻烦。但今天看到小希一个人在那里边吃边愣神，越池就有点纳闷儿。就在越池准备将自行车放慢，顺道打一声招呼时，他看到一个四十来岁，身材瘦小，却凭借其高高盘起的头发，看起来却颇有些威严的头发妇女，坐到小希的身边，满脸怒容地看了越池。越池见状只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学校去，准备等小希到学校后再一问究竟。
旁边骑车过去的是不是你同班同学？
嗯
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过去了？没一点家教！
……
你说话啊？
吃饭呢？
你爸和你一起过来，就在这里吃早餐？
嗯
快点吃！快迟到了！
嗯
你见过那女的吗？
嗯
别总嗯～嗯～嗯的，说话啊！
她和你爸都聊些什么？
没聊些什么。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儿。
有没有聊到我？
没有
嗨～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聊了你也不知道，吃完赶紧上学！
妈，你今天真要过去吗？
不然呢？都欺负我到家里了！这事儿，不能忍！你还小，不要管了，好好上你的学比什么都重要！
妈！我吃好了，我上学去了。
嗯，去吧！路上小心点，遇到同学要打招呼，别闷声不出声，好像咱们缺少家教似的！
来到学校，小希刚刚将书包放到抽屉里，越池就用口捂着英语探到小希的旁边说，喂！刚刚那人是你妈吧！
小希说，嗯，是的！怎么了？
没事，就问一下！哎！那你爸呢？
小希说，不知道？
刚刚看到你一个人在早点摊吃饭，准备上前跟你打声招呼。但见到你妈，我就过去了。
知道，我也看见了。
你妈，看起来，很厉害嘛！
背书吧！
哎，你妈干什么工作的？
小学老师！
呦～难怪看起来，我心里发怵呢！我跟你说，从小长到这么大，我就没怕过谁！但唯独我最怕的就是小学老师！你说怪不怪！
还上不上早自习？背不背书呢？你要是不背，出去，别打扰我学习！
听到小希将话说到这份上，越池也感到没有什么意思了。就说，好！好！好！不打扰你学习了。
下第二节自习课时的大课间，越池闷得发慌，便去楼下的篮球场里打篮球，就在他投了一个三分球后，许焕玉拿着一堆即将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对他说，越池，班主任说是要开临时班会。赶紧回来。越池只回了一声说，好的。知道了。所以我离开了球场，返回了课堂，
报告
进来，班主任见越池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刚刚还满脸喜悦的表情一下子收拢起来。
越池进到教室，赶紧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班主任整理了一下表情，然后咳嗽了一声说，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前段时间，组织你们参加的“新概念”全国征文大赛来消息了。咱们学校何小希同学有幸在初赛中脱颖而出，并获得去上海参加复赛的机会！大家鼓掌！
说完班主任满脸微笑的看着小希，然后带头鼓起了掌。越池将头歪向小希这边，给小希比了一个大赞说，哇！可以啊！小希，恭喜你！小希听到消息后，先是由不可思议转到面露微笑，然后起身，站起从班主任手中接过，送到手中的复赛通知书。接着班主任又说了几句鼓励小希再接再厉的话。然后班主任又让小希，当众朗读了当初她投稿作品《无可奉告》，这时，越池才恍然大悟，当初她已经将投稿征文的文章名字告诉了他。越池托着腮，仰着头，听着她轻声地念着文章里引用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谎言总是光明磊落的，真相却总是晦涩难懂的。当时他产生了一种时间在阳光中逐渐被冲淡、稀释，直至了无痕迹的错觉。哇！这感觉太妙了。下课之后，越池把班主任送回办公室，班主任坐下便对他说，你看看小希，写得多好！你一天到晚和小希同桌，怎么一点也没有长进啊？
越池说，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小希她妈是小学语文老师，文章怎能写得不好？
班主任斜了他一眼说，你看，我还是高中语文老师呢？你的文章怎么和小希一比就不在一个档次呢？
越池说，你不是告诉我，要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你打电话吗？更何况俗话又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越池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师一挥手打断了。得！得！你别在这里给我摆弄中国俗语大全了，赶紧学习去吧！前段时间，校领导开会研究了一下，准备不久后弄一次高三摸底，赶紧准备考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