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回家,推门进去,就感到气氛不对。
电视开着,声音异常大,既不是叔叔喜欢看的新闻,也不是婆婆看的喜剧,更不是言情。也称不上是节目,只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地方台,扑面而来的扑天盖地的广告,瘟疫一样,就像这个世界一样疯狂。为了金钱和自私的目的,不管观众是否受得了,只是扑天盖地的播广告。
这样的节目平时我如果能看两分钟,就难以忍受。窗帘关得严严实实,貌似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但窗户没关,冷风呜呜向房内吹着,像一种哭泣和呜咽。
我小心地关上窗户,拉合纱质白底碎花纹窗帘。回头才发现沙发的一角蜷缩着一个人。是弟弟,两眼直盯着电视,但又完全熟视无睹般失神,手里捏着摇控器,如捏着一把枪。貌似什么都不关心,似乎全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又分明地对我存在着十分的敌意。
玻璃的案几上丢着几团揉皱的纸巾,栗色地板上滚动着两个苹果,一个被人仿佛愤愤不平地咬了一口。我捡起苹果,缺口的那个放在烟灰缸里。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边伸手去他手里夺摇控器。我想把声音调小一点。
“滚开!!”他突然剧烈地大叫,如一片闪光的碎玻璃划破房间里压抑的平静。一只受伤的刺猬,脆弱的攻击。
我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是否该移动,被他悲伤敌意脆弱无助的情绪控制了。我无法安慰他。我等了几秒钟,在这个时间里,他也像是在等待。
“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在家里?你不在这什么事都没有!”他剧烈地大喊,俄而寂寥的寂静又重新布景一般聚拢上来。房间里过于安静,能听到地板和家具的纤维血管一般暴裂的声音。
我没有辩解,气愤难当又无可奈何。没有出声的必要和价值,何况面对这同样最亲的人。我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沙发上坐着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我。我也想坐那里,对人质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呢?为什么?
二月的家里气氛相当紧张,一切明明和我有关,但又什么都瞒着我。只是隐隐听到他们吵架,一次一次提到飞镖。其实就是在墙壁上钉一块木板做靶子的那种。婆婆的脸阴冷得仿佛从来没见过太阳,并且习惯这样寒冷的气候、没有阳光的天地。
阿姨经常失神地坐在大厅里,有时看电视,更多时候不发一言。叔叔不常回家。事情我多少还是知道了一点端倪,大概是说靶子后面有一张照片。
我觉得他们都很无聊,这有什么值得争吵的。另外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顾及我的,把我赶走或者送到别的地方都行。我只是厌倦了这些。何必搞得如此复杂,而又阴险。这真让我不能明白,何必要这样。讨厌我把我赶走好了,我根本不在乎。
弟弟还是一个依恋的孩子,现在他很茫然,还需要温暖的他不知道向谁亲近,常常失落地一个人回自己的房间。
但有一天我却做了一个梦,我想也许这能说明一点什么。当然我自己对这样的梦如何来解尚不清楚。
梦异常阴暗,钝重,内疚,而又充满快意。我和小左在某处一起吃饭,电视里一如既往地播着港台片,不知为什么,对面的脸变成了武小坤。他以一种贪婪的表情看着我,手里拎着棱形的飞镖,对着盘子不停地投掷,一次又一次,异常快意。这快意来自于我的心里。盘子的声音清脆,我异常的恐慌,心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恨意。
但这时这一切却突然消失了,梦突然有了颜色。是明媚的春天的草地,油菜花开得灿烂,风移动着翅膀,吹拂着我的衣衫。我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变成了外婆的脸。
我突然哭了,大声喊着外婆,但她只是对我一直笑,那么永世的温暖,给我信心。但无论我怎么大声地喊,她都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始终没有应声。(这里我想也许是我坚信家乡的一个传言,如果至爱你的人去世了,他的灵魂是不会来骚扰你的,所以外婆才不会说话吧!)
但梦又再次回去,盘子旋转,后面出现不同的脸,阿姨的,叔叔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始终看不清轮廓的中年男人。这里掷镖的是弟弟。看到我来,他把镖递给我来掷,到了我手上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一双筷子。
而我很怕,很慌乱,这时有人来拉我的手,原来是小左。他不知怎么把我放在了衣服里面,仿佛我变小了。还没有走出大门,没想到梦又立刻回到原地,还是在掷飞镖,这次换成了我。然而我真的怕死了,就这样吓醒了。
醒了最怕的不是梦里受伤的脸,而是这种不休不止的纠缠和轮回一样变换。清楚地记得我想努力去摆脱,但却怎么都做不到。这才是把我吓醒的原因。
这是最为可怕的梦。
他们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在我面前避而不谈一字一句。就像房子坚硬的墙壁,闭口不言,坚守不出,并且冷若冰霜。
房间里气温骤然降低。我只感到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加异样,这让我相信他们又不止一次地谈到我。我本已习以为常。可是这习以为常却会带来两种结果,一种是逆来顺受,就此甘愿匍匐在命运之下,而另一种则是更加百折不挠地深恶痛绝。我是后者。
饭桌上碗筷的声音特别响,猫叫的声音异常锐利。来客的笑容出奇地温暖,这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奇怪,这阳光般的笑容如何在别人的心里培植起来的,那要需要什么样的养分。但那并非我的阳光。
一切简单平凡,但又充满暴力。
但事情终于平息,但如何平息的并不知道。只是似乎没有人再关心那件事。一切更加剑拔弩张,阿姨更加频繁地出差。这是一场消耗战,大家都已明了结局,只是没有人正式宣布来中止一切。
所以我尽量躲出去,这时反而没人管。不上课的时候就和小左一起猫在公园,小左忙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去。有一次带上小涛,看得出来他特别不喜欢,后来再没带他去过。
他需要阳光,但并非这样寂寥的光线和粒子。有时会去郊区,去看经冬的麦子,地上的小草很短,麦子一望无垠地散发着忧郁的绿意。这是非比寻常的生命和绿意。我并非十分喜欢,但周围很安静。春天的树叶散发着辛辣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