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文昨天乍一见戴春风被吓了一跳,一半是因为这人出现得太突然,毫无心理防备,另一半则是因为,脑子里才刚制定好一个计划,计划中被谋算的那个人骤然冒头,一瞬间让他忍不住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什么BUG。
又因为戴春风在后世的名声太大,他唯恐自己显露出不恰当的表情被这人记在心里——
普通人发现一个陌生人看见自己的第一眼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心里也难免会觉得有点发毛,本能地生出怀疑提防之心。戴春风这种人会比普通人敏锐多少!头一次照面要是给他心里栽下影子,往后十几年保不齐什么时候会酿出意想不到的果子。
而今天的情形,与昨日完全相反。
他出来,就是给戴春风提供偶遇的机会的,早早做足了心理准备。哪怕戴春风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他也不觉得如何惊诧,甚至非常开心。
之前依据侯凯的消息所推测出的结论确实没有错。来得够快,说明真的很急。戴春风着急,他应该更放松才对。
所以,他只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是你啊”,视线并未有片刻的停留,轻飘飘从戴春风身上掠过,落在卖唱姑娘身上,下巴微扬示意继续,便再一次轻阖双眼,权当这人是路边蚂蚁,有没有出现过根本无足轻重。
程二公子这般做派,并不出乎戴春风的预料。
哪怕没有校长这一层亲缘关系在,程家的底蕴也足以令这位养成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性情。之前在金陵多次见过的孔家的那一位,相比之下,程二公子的倨傲并不稀奇。
更何况,以程先生对他的态度,想必也不会与程二公子提到他是谁,有什么身份目的。怎么能指望一个权贵子弟,对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温言好语呢?
只是,程二公子可以表露这样的态度,他却没办法安之若素被晾在这儿。他到底不是几年前那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当初他一无所有,为达成目的,不介意暂时放下自尊,而今,因为密查组,他很难再全然不顾体面。
再者,他成婚的早,只一个独生子,与这位程二公子刚好是同年……怎么说也是个小辈……
他意在与程昱文结交,当然不能直接驳了这位的心意,直接过去得罪人,便冲着另一个方向使力,直直盯着卖唱姑娘看。
这姑娘岁数不大,出身贫寒,哪儿能经得起他这么审视!整个人像是被鹰隼瞄上的画眉鸟一般,哪儿还能发出欢欣随意的悦耳之声?拨弄琵琶的手也迟滞起来。
程昱文不聋不傻,还能听不出这番变化?
他睁开眼,锁着眉看向偷偷使坏的人,没什么好气:“你怎么还在这儿?”
也不等回答,他又不耐对卖唱姑娘摆摆手:“你先下去吧,和这人拿钱。”
这脾气……戴春风想起手下所说,这位打了人还跟党调科、警察局要精神损失费和医药费的事,一时间有些好笑。
看卖唱姑娘怯生生一脸为难,他掏出几个大洋递过去。把人打发走了,他才回答程二公子先前的问题:
“昨日于贵府,我与二公子匆匆一面,深觉二公子雅望非常,只因公事在身未能相交,今日有幸得见,岂能再次留下遗憾?”
啧啧啧……
程昱文看着这人,心中忍不住连连咋舌。这家伙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一身坚毅沉稳气质,说出来的话倒是与他的名字相衬,令人如沐春风啊。难怪能多次在落魄时期结交上大佬。
他凝视了戴春风几秒钟,忽地嗤笑出声:“老爷子那里没我说话的份儿,不管伱是为了什么,找我都没用。”
“将自己掩藏在程先生的盛名之下,”戴春风微笑叹息,“二公子未免过分妄自菲薄。”
程昱文挑眉,饶有兴趣地问:“哦,你和我昨天才见,你对我又了解多少,这话是从哪儿说的?””
“我可以坐下说吗?”
“说得好可以坐下,胡说八道的话……我这人要说替人成事,固然能力有限,可要败一件事,还是很容易的。”程昱文一套威胁之词说得极溜。
戴春风一大早听完手下汇报的情况,就明白自己凭第一印象对程二公子做出的判断并不准确。此人并非纯然的浅薄顽劣,反倒十分聪明。
这么几句话下来,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态度看似随意任性,实则言辞锋锐句句话直指要害,远比他所想的更加难缠。
来之前所设想的第一套说辞是行不通了。他默默地将另一套方案提在前面。
“我恰好有一个朋友在杭城警署工作,偶然从他口中得知日前党调科僭越冒犯之事,二公子智深如海机敏果决又宽厚大度,实在让人折服。”
程昱文听得乐不可支:“我头一次见到比我自己还能睁着眼说瞎话的人。”
“你夸赞的是逼人自断一条腿的宽厚,还是遭人算计灰溜溜逃命的机敏?”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收敛了所有笑意,凝神直视着对面的人。
“遭遇算计危在旦夕,二公子仓促之间便能判断出危机何来,并轻易解开关键症结,岂不机敏果断?党调科那个队长有眼无珠在先,无能约束手下在后,二公子不计前嫌给他一条生路,岂不宽厚大度?”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如此。”
程昱文向后靠在椅背上,嘴角翘了翘:“我应该聘你做说客好好去老爷子那里夸我一番,省得他天天骂我油嘴滑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程先生对二公子厚望有加,拳拳爱子之心……”
“好了,这话还用你说?”
程昱文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说说吧,你是什么人?”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密查组,戴春风。”
“戴春风?”程昱文很自然地忽略掉前面那一串前缀,“春风化雨,好名字。”
“你现在可以坐下了,茶钱之前已经付过,算我请你。”
说罢,他不给戴春风再开口的机会,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