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火车站,前往申海的列车缓缓驶出站台。
车窗外景象后移的速度逐渐加快,戴春风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程二公子。侧身翘腿歪坐着的小少爷,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镶珠嵌玉的木匣子。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些恍惚。
试探程昱文,找到突破口,深入接触而后对症下药,替这父子二人搭桥转圜,解开心结,得到一定的支持。
每一步都很正常,事情推进得很顺利,为什么依稀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程启中能把程昱文放出来,说明他们之间确实消除了芥蒂,没错啊……
指尖随意摩挲着木匣一角,眼角余光瞥见戴春风仿佛在出神,程昱文心中轻叹一声。
他这么一掺和,亲爹小退半步但得了主动,舅舅那里得了态度不至于生了嫌隙应该也很满意,只有戴春风看似得了好处实际上可能会引起舅舅的疑心,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要是舅舅对戴春风信任有加,还有别人什么事,他不就又有大麻烦了?
现在嘛……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在戴春风眼前晃一晃:“老戴,想什么呢?”
戴春风一回神,听见“老戴”两个字,强忍着才没露出异样。他笑了笑:“二公子不是准备去金陵吗?怎么……”
这位说着要去金陵,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硬是要约他一起走,结果走到临头,上的却是去申海的车。
“外甥去见舅舅舅母,总不能空着手去吧?申海商贸发达,去看看有什么适合的。”
申海商贸发达,杭城也不是穷乡僻壤。再者,你家什么实力什么地位,还得你这个二公子亲自操心这种东西?你就是耐不住性子,想先去玩一遭吧。
戴春风腹诽,想着自己这一次又得钱包大出血,暗地里肉疼,面上还得赔笑:“二公子孝心可鉴,校长一定会非常高兴。”
程昱文微微颔首,矜持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说起来,我这好歹是帮伱办成了事,都还没问过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那天说你是总司令部密查组的人,你们这个密查组是干什么?”
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戴春风简单介绍了几句。
虽然程昱文自己本来什么都清楚,又从侯凯和亲爹那里听了好几遍,这会儿仍旧一副头一次听说的样子,颇有兴趣。
“听起来,你们这个密查组,和党调科的职能有点接近?”他问。
抛开党调科针对内部党务相关的那部分工作,其余是差不多。
戴春风这么想着,却只是说:“他们的主要对手是红党,我们是搞军事情报的。”
程昱文深深看他一眼,玩味道:“你们这个密查组,混得不怎么样啊!”
“人家是科,你们还只是个组。”
“党务,听着是个正经机构,密查,就有点……”
“军事情报,是二次北伐和中原大战期间?我承认那些军阀头子实力不差,不过,就他们那些旧式做派,真有点动静瞒得过谁?倒是红党那边,尽是会钻洞的老鼠。”
四句话,全方位立体式打击,程昱文眼看着戴春风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黑。
看戴春风勉强挤了个微笑,像是想辩几句的样子,他悠然地又补了一句:“看你这反应,我猜的,应该没说错吧?”
戴春风强憋回一口气,程昱文得理不饶人。
他还摇头叹气,操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老戴啊老戴,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这么大反应,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这点气都沉不住?”
戴春风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善于隐忍不露喜怒的人,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也是面前这小兔崽子,那张嘴实在是又狠又毒!
不是打算结仇,正常人谁这么当面眼对鼻子的戳人痛处啪啪打脸的?就,算你是权贵子弟,你眼高于顶,就真特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讲的吗?
总算是明白,先前你老子为什么动辄要给你上家法了!
戴春风一下子回想起,程启中知道程昱文要跟自己一起走时,那个略显古怪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暗暗深呼吸,反复劝解自己不能和这种二世祖较真:“二公子洞察秋毫,令人叹服。”
“口服心不服吧。”程昱文拉着声音阴阳怪气。
戴春风人已经麻了。他要再看不出来这位小少爷是故意找茬儿挑衅,那就真该打开车窗一头栽下去算了。
“我有哪里冒犯到了二公子,还请您明示。”
“没有冒犯。”程昱文摇头,“就是我这个人啊,最喜欢日行一善,想给你指一条明路。”
你们程家给人指路的方法,就是先把原本走得好好的人拖过来打一顿?
戴春风苦笑:“二公子请直言。”
“你的密查组想起势,就得和党调科争一争。问题在于,国内无战事,你空有立功之心,却没有发挥的余地,对不对?”
“改变目标,和党调科一样,冲着红党去?你这人虽说不是特别聪明灵活的那种,这点事应该能想得到。”
程昱文说着正经的,还不忘捎带着讥嘲。
“不过我猜,这方面你没讨到太大的便宜。”
“党调科对付红党,从最开始,那就是有绝对优势的。”
“当初双方合作期间,大部分红党是公开身份活动的,这些人的资料都有登记,有陈家兄弟在,党调科可以随便拿到这些东西,只需要按名索骥。”
“而这些人,又有一部分人加入了党调科,借着对于昔日同伴的了解,再去挖那些躲藏起来的。”
“这一套模式到现在,都几年了?党调科对红党的了解有多深?你拿什么在这方面去争?”
戴春风开始并没有把程昱文所说的“日行一善”、“指条明路”当回事,只是听着听着,不得不认真起来。
这些他当然也认真琢磨过,但真没想到,程昱文这么个……居然也知道得这么清楚。是程启中说的,还是这家伙自己想的?
若是前者,是有意借程昱文的口说给自己听,想表达什么?
若是后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还真能有什么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