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赖大在家里这么些年,老太太我自认对他不薄。
无论是吃的住的,还是赏给他的钱财,比外面做买卖的京里豪商还要来的更自在一些。
仗着咱们贾府这棵大树,他们家那棵小苗也算是在地上生了根。
一应贵族人家该有的东西他们都有,家里丫鬟婆子伺候着,那赖大家的媳妇,过的日子比寻常人家少奶奶还要宽绰。
先前他们家儿子捐了个知县,我和你叔父不但提前就免了他的奴籍,更是赏了一大笔金钱下去。
就说他们那捐官的门路,那也不还是依着咱们府上才攀着的关系。
现在可倒好,这个知恩不图报的东西竟然干起了吃里扒外的买卖,这贼手竟然敢伸到我老太太的身边。”
此刻外面的桌椅早已收拾完毕,贾母的屋子里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
收拾东西的小厮动作很快很麻利,整个过程不但进行的极为安静,而且甚至连贾琮狼吞虎咽时,不小心撒在地上的汤汁也处理的十分干净。
原本若放在平时是贾琮这般不讲礼仪的动作,早就被老祖母呵斥。
可是现在这个乖孙儿好不容易才从大牢那种鬼地方放了回来,吃饭唐突了点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贾琮回来之后这副如狼似虎的样子,让老太太一瞬间甚至想起了自己那早已不在的丈夫。
从前每次出征回来,贾母也总是给当年的荣国公备上一桌洗尘的家宴。
而结束了辛苦征战的荣国公,吃饭的时候也不讲那些虚伪的,一边和自己的夫人有说有笑,一边捧起饭碗,风卷残云。
刚从战场的那种喋血地方下来的人,又如何能在吃饭这种事情上立马恢复到斯斯文文的状态。
现在再从自己孙子上隐约看到了一丝这样的感觉,老太太心里对这个孙子的疼爱更深了。
“正如祖母所言,咱们府上对赖大一家恩情甚重,也正是看在他在家里当了这么多年差的份上,孙儿还没有一回来就直接去打到他门上。
都是家中的老人,此种事物须得交付老祖宗您决定才最为妥当。”
吃饱喝足,贾琮也不坐了,就站在老太太身旁,一方面是显示自己的恭敬,另一方面也全当是消食。
“你这样决定固然合乎道义,但还是有些太心善了。
既然今天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那我老太太也要给你当面上上一课,让你看看什么才叫国公府的威严。”
老太太说到这里,慈祥的脸上也瞬间冷了起来。
就连一旁正准备给老太太重新带上抹额的琥珀,都被这一幕惊得手上一停,得亏一旁的鸳鸯眼疾手快,赶紧接了过来,这才没有酿成祸事。
“传我的话,让赖大立马到我院子里来。
去两个护院跟上,他胆敢有任何反抗或是拖延,即刻锁拿。”
老太太眼睛一瞪,门外立刻就传来了一声‘遵命’。
现在已经是晚春时间,院子里的那颗罗汉松,刚结出了新的松果,新长出来的嫩绿松针,也在努力的伸出自己的尖芽。
院子的东北角,同时种着一棵海棠树和一棵玉兰树。
一红一白,两处花朵的瀑布适合都在一起绽放争鲜斗艳,好不热闹。
海棠花开的娇艳欲滴如佳人笑颜妩媚动人,而那玉兰绽放素雅清新,又有几分仙子的凌波,高洁出尘。
二者相映成趣美不胜收,清风吹过,几片花瓣飘落在地,恰似那蝴蝶一般在院子里悠悠荡荡,却又凭空生出几分惆怅萦绕心间。
最终赖大过来的时候还是自己走着,并没有被人锁拿的痕迹。
其脸上虽然带着些许疑惑,但步伐到底是稳重的,表情也依旧是往日的那一副炯炯有神、却又极其温和的样子。
此刻的他头顶戴着一顶黑纱方帽,身着一件玄色暗纹长袍,衣摆处赫然还绣着精致的云纹。
这套低调中又透着华贵的服装与他这个管家的身份并不完全相配。
“见过老祖宗,不知您今日相招,有何事要吩咐,晓得即刻去办。”
赖大过来躬身行礼,眼神中尽是谄媚之意。只不过当他的眼神从贾琮脸上掠过的时候,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厌恶的邪气。
但这邪气也只是一闪而过,嘴角那一抹诡谲的微笑也在抬起头的瞬间消失不见。
赖大现在心里也很纳闷,老太太深居简出已经多少年了,平日里就算有事也多是使些丫鬟脖子去问一声便好。
顶多了就是派人来通知一下自己。
他作为整个荣国府的大管家,平时接触最多的还是贾政,别说老太太了,就是那位搬去别院的贾赦,赖大寻常都不得见。
按照他的记忆,上一回老太太招自己来他院里,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今儿个叫你来,就是我有话想要问你。”
老太太说完话,身后的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合上,而六个护院手持着棍棒也在门口排成一排,那阵势忒是吓人。
而赖大的心也随着大门关闭的一瞬间瞬间提了起来。
此刻他看见站在一旁老神在在的贾琮,心里也逐渐琢磨过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祖宗有话,但问便是,小的一家,备受老祖宗恩德,若在你面前有半句誓言,我当即天打五雷轰。”
眼熟的情况不对,赖大立刻跪倒在地。单从这副样子看,倒是颇为恭敬。
不过这种场面老太太一生见的多了,他人对自己的恭维以及孝敬,其真正目的是什么老太太心里都有数。
就比如此刻,哪怕赖大已经将姿态摆得极低,就差当面痛哭流涕,但老太太心里对他的那份不满非但没有丝毫减少,反倒因为这谄媚的举动来得更加严厉。
“哼!今日既已至此处,却仍不肯主动招认。自家犯的事自家不言,非要等我派人逼问,方肯作答不成?”
老太太怒目而视,而跪在地上的赖大已经开始浑身颤抖。
一旁守着的众人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响动。
老太太这个时候又开口道:
“你这奴才,往日仗着府里恩宠,胡作非为,如今已然东窗事发,还在这里妄图蒙混过关。
我今把话放在这里,你若不从实交代,今日定不轻饶。”
老太太说完,拿起拐棍在地上用力一戳,裹着银边的拐棍头与青石板发出的清脆碰撞,在院子里来回冲撞,直杀入赖大的内心深处。
赖大此刻已经抖的连帽子都歪了,头上的汗水也连成了线不停的滴下。
然而一旁在这方面经验极为丰富的贾琮却看得出来,这家伙还远没到情绪崩盘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