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祁功走在被血浸染的大地上,这干渴的草地贪婪地吮吸起流淌于上的鲜血,不多时,地面便已经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绯红,只是依然腥臭而黏腻。
天上盘旋着看不清的鸟,他们最是敏锐,早已迫不及待。
而天与地交接的尽头,依然是安静的、似乎从来不曾被打扰过的无边草地。这片土地上刚刚壮烈的厮杀,才刚刚停息下来,就如同之前腾起的遮天烟尘一般,不知觉地便消散了,也被这片草原遗忘了。
“还没有数清。”高仁仲跟在后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起来。“不过,伤亡人数应该不大,主要就是之前和蠕蠕人对撞那一下子造成的损失。再往后,我军虽然溃散了,但被杀死的不多。”
他说到这边,有点后怕,缩了缩脖子。
“也确实多亏了祁军主命令军士结成长枪方阵。否则,闹不好,被冲出个全军溃散来,那可就兵败如山倒了……”
“我家兄长果然是有运筹帷幄的本事的!”李胡儿跟在后头,忙不得拍了个马屁。说罢,他又同样后怕起来。“这帮蠕蠕人,可真是疯了!”
他们走在刚才的战场,地上躺着许多或死了或还没来得及死掉的人。在他们的右前方,有个蠕蠕人此时肚子上被戳了个窟窿,腿上则是血淋淋的大口子,依然缓慢地朝外面淌出浓稠的腥臭来。这人理应死了,却偏偏挣扎着未死,手很无力又极为强硬地还要去摸丢在了一边的刀。
“怎的,还想打杀?”
宿勤先“呸”了一声,用脚往那蠕蠕人脸上一踹。
“何苦折辱他?给他个痛快去。”祁功皱了皱眉,吩咐起来。
宿勤先答应了一声,抽出腰刀,随意把这人首级砍下。
此时,这蠕蠕人终于不动弹了。
他的尸体躺在广阔无边的大地上,显得格外的小。
祁功上前,不顾肮脏,用手贴着这蠕蠕人的身子一寸寸摸了一遍,弄得满手血污,众人都有些吃惊,木愣愣看着,不明白祁功的用意。
“这……军主是要扒他的衣裳吗?”葛南有些忐忑。“且把他们的尸体留在这,我们德胜回来,慢慢派人去扒岂不是更好?”
祁功不理他,把这人摸了一遍,站起身来,声音低沉。“这人好生瘦小!”
听祁功这么一说,他们才恍然大悟,敢情祁功是在检查这人的身量大小!此时,他们也意识到了,好像非但这个蠕蠕人极为瘦小,在场的蠕蠕人和蠕蠕战马,都是极为瘦弱的!
“如此瘦弱,却如此疯狂,这伙人,是不是用了什么……什么巫术?”
高仁仲突然面色发白。他想起来,似乎自己听说过,这蠕蠕人极为喜好和擅长巫术的!而刚刚那帮蠕蠕人如同癫狂般舍死忘生的景象给了他极大的触动和恐惧,让他忍不住去想,这帮蠕蠕人,是不是真的动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法和巫术?!
祁功依旧不理他,自顾自地用衣服把满手的血污擦干净,表情凝重。
“我知道我这些日子为何心里总是感觉忧虑,感觉不对劲了。”
听祁功这么说,众人赶紧屏气凝神,准备听祁功说出他的话语。
祁功却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反过来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些天,咱们遇到的蠕蠕人,都是什么表现?”
人们迟疑了一下,祁定最先开口了。
“咱们自从渡过了白龙河,遇到了大大小小七八伙蠕蠕人,大的有一两百人,小的不过数十。他们见了我们的反应,都是掉头就跑,只是马慢,依旧被我们的游骑追上格杀的。”
“是啊。”祁功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道:“那你说,为何这些蠕蠕人先前如此怯懦,今天却又如此的勇猛?!”
人们又犹疑了。“想必,想必果真是巫术……”只有高仁仲战战兢兢开口,依旧是觉得这帮人是被巫术驱使,才如此不顾生死的。
祁功却再度摇头。他眉头紧锁,凝视南方。
“我未出发时,就心里不安。这一路上,越往北走,这种不安感就越是强烈。直到方才,我才算是知道,我到底是为何不由自主地忧虑!”
他长叹了一声,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
“我们这次出征,轻装而行也好,包抄截断也罢,种种计谋,无不是建立在一个判断的基础上——我军强,而蠕蠕人弱。”
众人听到此处,纷纷点头。这话是不错的。他们敢于轻装快马、深入大漠,敢于还未交敌就包抄迂回、切断蠕蠕人逃跑的道路,都是建立在一个毫无疑问的判断上——柔玄强、蠕蠕弱!
“可是,”祁功的语气有些悠悠的。“如果说,这个判断,其实错了呢?如果说,其实是蠕蠕人强,而我们柔玄的士兵弱呢?如果说,其实是蠕蠕人更勇敢,而我们柔玄士兵更怯懦呢?!”
他语气越来越急促,声调越来越高,不仅是在问在场的众人,也是在问他自己!
“怎么可能?!”李胡儿率先脱口而出。“蠕蠕人是什么东西?怎么可能胜过我们柔玄的汉子?!”
不怪他这般表现。这柔玄镇建立之日至今天已经有上百年,从来都是柔玄人去攻击、掠夺蠕蠕,从来都是柔玄人去把蠕蠕人践踏在马蹄之下的!或许,这么久远的时间里,其实柔玄镇也打过败仗、落过下风,但在李胡儿的有生之年,在他所听到的长辈的口耳传送和自己的亲眼目睹中,他见到的都是柔玄的威风和蠕蠕的怯懦!
“蠕蠕”一词,本就是形容无骨的、软弱的虫子!
你让李胡儿如何愿意去想,去思考这么一种可能性——蠕蠕人会比柔玄人更勇敢、更善战?!
只是他脱口而出,话音还未飘落在草地上,脚下却已经因为踩到一泡浮肿的污血而呻吟起来。四周寂寥,原野空旷,一时间没有别人继续说话,只有尸体无声相对。
李胡儿剩下的话,被这空旷塞回去了,堵塞住了,说不出了。
是啊,如果说蠕蠕人不可能比柔玄人更勇敢、更善战,那这边地的柔玄士兵尸体,和刚才他们狼奔逃窜的景象,又算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