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儿的奶奶琴婆婆是个瞎子。
安田猛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真的。
并且在他们进屋的时候,看见那个满头银发,眼角都是皱纹,看起来有些慈祥的老人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她安静支颐着脸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像是一直在等待什么人归来。
贝儿对安田猛与余鹿做出“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拿上绒毯要盖在老人的身上。
“美奈子,今天你怎么回来的那么晚,还带了客人。”
老人苏醒了,温柔地问。
“是我的朋友。”美奈子说,“工作上的朋友。”
“婆婆你先回房去睡吧,这里有我。”她轻柔地搀扶老人的手。
琴婆婆不说话,用手摸了摸美奈子的头发,像摸一只猫。
她蓦然扭头,用那双澄清的灰白色瞳孔向着余鹿和安田猛所在方向:“谢谢你们把美奈子送回来。”
往嘴里塞着饭团的余鹿指着桌上的相框。
相框里一个中年男人搀扶着老人,男人眉眼低顺,老人慈眉善目。
“贝儿……小姐……”她支支吾吾地说,“为什么这里面没有你。”
贝儿微笑,安田猛没有多想,用目光打量房间的布局,但接着他猛然一怔,回过神诧异地看着戴鲜花钗子的女孩。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婆婆的孙女啊。”贝儿轻声说,“我是这个家庭的外来者,是婆婆收养的我。而且我不叫美奈子。”
贝儿看着相框,脸蛋尖俏:“我甚至都不是日本人。”
安田猛从这得知贝儿是东南亚人,偷渡来的日本,与她同行的还有她的母亲。
她们母女来日本是为了找来日本闯荡的她的父亲。
后来在一次警察对黑户的搜查中她的母亲失踪了,她为了活下去沦落去了风尘。
但她从不服务中年以上的老男人,她说她讨厌那种暮气沉沉的死气,只会让她想到坟墓。
她说琴婆婆的儿子看她可怜把她在路边带回了家,给她饭吃带她买衣,花钱让她上语言学校。
她想用身体报答但他拒绝了。
男人和她说如果当年我的孩子没走丢也像你那么大了。
“可我不是你的小孩。”陈贝儿用并不熟练的日语讲。
“但你看起来走丢了,在我这里,所有走丢的人都还是小孩。”
他摸了摸贝儿的头,饱经风霜的眼睛默默看着贝儿。
女孩用那种在底层磨炼出的凶狠眼神瞪他,可却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撅起嘴来,眼睛里也有泪光。
和很多故事一样,男人并没有好的结局。
和越南人合作,却被那人带走了所有钱,讨债的黑帮找上门的那天,他跳楼了。
黑帮瞄上了男人的房产,但房产的挂名却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叫富川琴的女人,周围的人都叫她琴婆婆。
是他的母亲。
贝儿的合法身份还未来得及办理,警察就跟着琴婆婆来验收儿子留给她的房产。
世界很巧妙,警察里面有当年查黑户黑工的老熟人,他认出了贝儿。
贝儿收拾大小包离开的时候,琴婆婆突然在警察面前抱住了贝儿。
那个拥抱有她最不喜欢的老人的死气,可她没有挣脱。
老人说你就我的孙女美奈子吗?
警察诧异这个没有视觉的老人是如何警觉地判断出贝儿的离开,因为她的脚步是那么轻盈,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警察说婆婆,她是偷渡过来的,没有身份证明,按理要遣返回国,不是你的孙女也不叫美奈子。
老人回头说我的孙女我能不知道吗?当年因为我的倏忽让她不小心失踪了,现在江门(琴婆婆的儿子)好不容易找回了他的女儿,我也找回了我的孙女,你们这帮吃干饭的蠢货能不能不要打扰我和孙女的团圆!
老人说:“美奈子,你要离开奶奶去哪里?”
她愣了很久,把头枕在老人的肩上,说:“哪里也不去。”
“为什么会跟你们说这些呢?其实只是我和顾客说习惯了而已,不论是穷酸的上班族还是有钱的大人物都有同理心的,只要说的越惨他们给的钱就越多。”
贝儿这么跟安田猛说。
她笑了笑:“用那种悲伤的眼神看我干什么?以为这样对我有用吗?真想帮助我就给我一点小费打赏吧,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和你们说这么多话的。”
她顿了顿:“李先生看起来太可怕了,所以我不敢和他说这些事。”
安田猛一想,觉得按照李君的人设的确说不定还会补一句,为什么不让与你非亲非故的瞎子婆婆去开一家盲人按摩店。
“人类就是因为同理心所以才互相攻讦的。“
这是李君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给你。”
余鹿扭着小脸,把兜里没来得及吃的两个饭团送给贝儿。
她的日语还不是很熟练,对于贝儿用日语说的那些“陪酒”、“侍寝”、“脱衣秀”并不很懂。
但她听懂了贝儿说的“饿肚子”。
在她十九年鹤鸣山道观餐云卧石求法问道的日子里,师傅仙鹤道人不止一次跟她说过“求道事小,饿死事大”。
饿肚子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人可以死但一定不能是饿肚子死的。
“求仙论道?求得个什么鸟论得个什么道?不吃饱哪有力气和你们骂战,开饭!不然贫道就把桌子掀了!”
仙鹤道人带着小余鹿去神仙门其他道观串门时总这么说。
“我没有钱,但是你以后饿肚子来中华料理店可以找我,我给你做川渝料理,免费的。”
末了,她补充道。
贝儿笑笑,冲她诚恳地点了点头:“谢谢余小姐、”
安田猛叹口气,从怀里摸出两张福泽谕吉,但却被贝儿拒绝。
“多了?”
贝儿摇头:“少了,带家里不是这个价格。”
安田猛无语。
“留着将来的蜜月旅行吧,毕竟我可是被你选中的新娘。”贝儿轻轻一笑,眸光清澈如水,“现在就像昨晚一样清除我的记忆吧。”
“你知道了?”
“我又不是傻瓜,你们路上跟我讲的清除记忆后遗症我现在还有呢,猜都猜得出来。”
“对不起。”
贝儿疑惑:“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因为这次的后遗症可能要比高天原的多一些,毕竟我不是专业的。”
安田猛从兜里拿出一个清澈的药瓶。里面装的是赏金猎人协会专卖的“记忆清除药水平民版本”,需要搭配炼金符咒使用。
“你知晓了一些世界的秘密,按照我们那个世界的规则,必须要对你们这些普通人进行记忆清除。”安田猛说。
“为什么知晓了秘密就要被清除记忆呢?更何况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们这些普通人根本看不见你们眼中真正的世界。”
“因为人的好奇心是无穷尽的,如果不清除记忆,即便你自身并不想了解所谓世界的秘密,可潜意识还是会让你不由自主地下意识收集有关那些东西的情报。”
安田猛并没有摆出像现世办案人员那样“规则就是规则”的说法,而是用他那一如既往有些温和的腔调给出自己的解释。
“就像人在过马路时看见不远处发生了车祸或者爆炸之类的事情,就会忘记红绿灯,在马路边朝看热闹。”
贝儿:“爆炸的话人都不应该逃跑吗?”
“比方,是比方。”安田猛挠了挠头,“把爆炸换成有人放烟花就差不多了。”
“烟花啊,那我应该会去看。”
贝儿喃喃地说。
……
甲壳虫车上,李彻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安田猛坐在副驾驶,怕打扰后头睡在副驾驶的余鹿,他没有打开往常的开车必备的车载音响。
“说来问一句。”李彻看后视镜里余鹿的睡姿凌乱,“你们奉命保护的东西不会是戒指吧。”
安田猛摇了摇头:“并不是。”
安田猛察觉到李彻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么之前应该就是自己想多了,那一瞬而过的战栗应该是疲劳导致的身体预警信号,而非“李彻一激灵”。
畜生打了个哈欠,从昨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他的睡眠时间不过三小时。
厮杀、战斗、攻讦、咒骂、陷阱、追杀……只能让他感叹出狱以来的人生真是丰富多彩。
“李君,我现在是去那个叫仲江夏的女人公寓吗?”
犹豫了一下,安田猛问道。
李彻摇了摇头:“我们去樱井花家。”
“樱井花?”或许是太过惊讶,安田猛都没注意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为什么?”
“樱井花有个养女叫仲江礼子,她是仲江夏的女儿。”李彻说,“直觉告诉我事情的关键就在这。”
车载时钟上标注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
到达樱井花的公寓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李彻敲门:“开门!nhk上门收费!我怀疑你这家伙看了我们的频道!快点出来交钱!”
门开了,来人是一个两颊稍瘦的青年,但身材还算高大,套一件深绿色的运动衬衫,衬衫像是被搓洗了很久,有些发白。
如果高天原所记录的档案没有出错,面前的青年就是樱井花的同居男友田中拓人,曾经是一所私立初中的体育老师,现在在家待业中。
“你们是?”
田中拓人有些谨慎,因为他看见外面的三人并没有穿nhk的工作服,为首的颓废男看起来更有点不怀好意。
但还没等他反应,那三个人便以颓废男为首野狗般撞进他的家门。
女孩进门时还小声凑到他耳边说:“对不起,下次请你吃麦当劳。”
客厅灯被打开,灯光将屋里摆放的物品切割成一面面黑色的旗。
田中拓人被红绳困在角落,嘴里塞了袜子揉成的团。
安田猛看了他一眼后疾步到李彻身边,压低声音说:“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虽说擅闯民宅这件事他曾在大多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做过几次,但那都是屋主不在家,而且那时也并未像现在这样把别人屋子搞得一团糟。
李彻也看了看田中拓人,想了想,拿一卷胶带彻底将他封住。
“这样就好了。”他拍拍手,“现在继续找吧。”
樱井花和仲江礼子都不在家,前者或许去陪客人了,后者一个准高中生在干嘛?总不会去酒店了吧?
那个女孩,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啊。
李彻忽然一怔,鬼手在颤抖。
“血……”鬼手说。
就是这里。
他拉开柜子,在里面中翻找出一瓶小小的溶液。
“这就是……”
安田猛和余鹿都凑了上来。
“被那些家伙叫神之血的东西。”李彻说。
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猩红的溶液,摇晃几下还有气泡产生,像粘稠的鲜血。
“它有很强的灵性。”余鹿突然说,“和书讲的‘龙血’很像。”
“龙血?”
余鹿点点头,小脸上第一次出现那种认真的神色:“就是龙的鲜血,一滴血的血气就可以抵一百个人,有的妖怪想要进阶,但是怕因为杀人沦为被血裔联盟通缉,于是四处寻找龙血吞食以代替升阶所需的血气。”
“不过师傅说饮用龙血的后果也很严重。”余鹿说,“‘凡是力量皆有代价’,龙血无法被龙族以外的物种完全吸收,饮用龙血的妖怪被杀死后龙血会在尸体上析出,这也导致了妖怪间的自相残杀。”
李彻想到鬼手吞食的天井下尸体。
她眨眨眼:“师傅说饮用龙血过多的人和妖,如果没能在压制住龙血的狂暴很容易就会失去灵智沦为龙侍。”
“这神之血该不会就是龙血吧?”安田猛问出了他想问的。
余鹿脸上露出犹豫地神情:“我也不好判断,因为除了龙血之外,其他天阶妖怪的血液实际上具备一样的效果。”
她的小脸凑进玻璃试管:“而且这个神之血和书里讲的龙血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龙血是赤金色的。”
李彻:“……”
少女你要不要看你在说些什么,这叫有些不同吗?这已经是可乐和雪碧的区别了啊喂。
为防止鬼手偷吃,李彻把“神之血”保存到安田猛身上,并嘱咐他交给宝山龙去研究。
田中拓人看见颓废男在他面前蹲下来。
嘴里的袜子团被扯开。
颓废男问:“喂,我劝你和樱井花分手吧。”
田中拓人没有说话,就是默默看着李彻,深褐色的瞳孔除了恐惧还有一抹坚毅。
李彻笑了:“逗你的,我就是说着玩。”
“我来这里就是向你打听一些消息,你可以选择不说,不过我想你自己应该也察觉出来了吧。”李彻漫不经心地说,“你女友和养女的不对劲。”
田中拓人还是不说话,默默看着李彻,深褐色的瞳孔没有了恐惧,也没有坚毅。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田中拓人终于说话了,“我甚至都不认识你。”
颓废男给他递了一部手机,上面一张社交软件聊天记录的截图:“我孙子晓川,那时和你女友网恋的对象。”
“职业是赏金猎人,全称日本境内赏金驱魔人。”似乎是为了换取信任,他还直言不讳出自己的身份。
“我……我说。”
田中拓人嘴唇颤抖几下如此说道,也不知是被李彻的气势还是诚意压住了。
“破冰”行动进行顺利。
李彻在内心给自己有气无力打了个气。
看样子后勤课那帮人看的心理学书籍还是有点用处,说什么如果对面不开口,就用眼神和气势让对面不得不开口。
李彻满意地放下顶在田中拓人太阳穴上的柯尔特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