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老爷要死了,染上了风寒再加上长期吸食鸦片,病一天更重一天,请的西洋医生也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解九几个家眷围解老爷身边。这老头面黄肌瘦,牙齿被熏得很黑,像是某种难以承受的重量瘫在他身上。只剩下喘气。他的神情很无助。死神不会很快垂怜他,要让他痛苦万分最后才会引领他走向黄泉。
解九也很无助,死亡显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不愿看到自己爷爷如此痛苦,可他显然是无助的——这是只属于临死之人的一个仪式,除了死神外,任何人都无法参与进来。他不免罪恶的想,快些咽声罢。可又不免为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只好麻木的站立着,连心同站立的双脚一样麻木。
解老爷知道死神为自己留下了这一点点时间,要让自己要说下最后的话,实际上现在的解家已被治理的井井有条了,他难以再说什么金玉良言,他想到许多人临死之时会说悔恨的话,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希冀:“我…已经…没救了,但是…你…们还有救,这个国…家…还有救。”
解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想问他,想问他的这些话什么意思。什么救与不救?您为什么最后要说这个?刹那间,埋伏已久的死神笑盈盈的拿去了他的生命,解老爷眼瞳逐渐涣散,再也说不出除这以外的任何话语了。
解九恍恍惚惚的像是心里被什么重击。又不知道攻击他的是何物。只能听见除他以外的一众家里人都哭起来了。他请最好的棺材匠,要了一副柏树棺材,请来了和尚做法事,杂七杂八的事情弄完,出殡安排在后天,他叫伙计将老爷的遗物清出来。
解九才翻看起了桌子上那张信,爷爷昨天精神很好的时候写下来的,也是遗书了。
致九德
我感到我明天要死了,家里事情你都知道,也知道怎么安排,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夜色微茫,我回忆起往事,着实令人痛心疾首蹙额。
我年轻时跟着中山先生闹革命。跟着陈忠,钱焕章把清廷弄塌了。我本以为辛亥革命之后,一切都开始的变得更好。可是袁项城开历史倒车当皇帝,之后就是府院之争,在这之后,陈忠大肆屠杀爱国学生,与立宪派打仗。权力确实是让人面目全非的东西。八年我们就养了一个巨婴出来。官永远是那些官。这些都不是我所希望的。
陈忠落得如此下场也在情理之中,我很失望去美艾瑞克,大不列颠岛。我彻彻底底被震撼了。那时我就萌生了让你去那边的想法。李先生说中体西用。可我们这一大波人从国外回来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也帮不上什么忙,那该怎么办。我想你应该也体会过这种感觉。
我路过江淮一带,眼前所景满目疮痍,菜人市场一幕,回想起这一幕我仍然惊悚不已
行至半途,无不逃荒的灾民,再或者是野狗啃食的尸体,我站在船里,岸边有一个老人,他旁边牵着他的孙子。望着船的中我们,表情悲怆。
民国23年我才到达上海,下船口有埋伏的一些孩子,他们讨巧的说话我分给他们几分钱,此时的墙边蹲着一个站不起来的孩子,我见他可怜,把随行买来的面包分给他,大口大口的吃着,仿佛真的是什么人间佳肴,那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馒头啊!我也千不该万不该给那孩子馒头啊!
他吃到一半,仿佛噎住了,抽搐着就不动了。他死了。我后来才知道人没有东西回去吃土,去吃树皮,把树皮剥开,把树干最坚硬的地方放在汤里煮,能吃好几天,许多吃土的人而死的人肚子里全部都是土,涨的高高的,而太久没吃东西,给那么一点馒头吃,再喝点水,他就会胀死。
我们是知识分子但确实很有病,我们一直被灌输着以天下为己任,可一个孩子就活生生的死在我们面前。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那时觉得就是地狱了。我们讲六艺是最好的,可我们全然无法抵抗洋人的枪炮,西方所说的上帝也真的认真听到了我们的诉说吗?还是永远选择视而不见。
我们有错就去改啊!有错就去改啊!我们没有书也存在了千年,为什么我们民族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抱着那孩子的尸体痛哭。
周围围了很多人,像一个圆形的弧,透明的,模糊的。有个人只是这么说,你没见过死人吧,没有必要大惊小怪。我真的想愤怒的掏出枪来跟他决斗。那人只是接着后面一句话,我亲人全死了被日本人炸死的。我再也没有说什么话。
我在上海待了一个月,我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最盛大的一次葬礼,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是1936年秋天。
那时的交通已经瘫痪了,人群自顾自的排列成两列,两列都有几千人,那辆挂着黑色花圈的吉普缓缓的向前了。有十几个人在后面抬着棺材。所有人都围在那簇拥前进,青年,少年,老年,工人,农民一齐匆匆的向前,举着牌子,唱着当时盛行的抗战歌曲。警察拿着枪想维持秩序,也再也无法撼动一分一毫,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力量能将千万人凝聚起来,成为一个整体,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制造的出来。
我问旁边的人:“送的是谁?”
旁人泣不成声的青年回答道:“送的是鲁迅先生。”
我不认识他,但我尤为被这种场面深深的震撼到了。
“他做了什么吗?”
“没有罢,只是写东西而已。”
“那他写了什么吗?”
“很多,很多,中国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他了。”
说完这些,我竟也缓缓的向前了。
到了万国以后,那棺椁缓缓的盖上了“民族魂”三个大字。那个人就躺在万花丛中之间。会堂挤满了人,我排了很久才看到他。他太瘦了,我想,没有人死的时候比他轻。我失望了大半辈子,只有这个人的死亡遭到这么多人景仰,甚至是敌对势力的爱戴。
我才忽然明白,兴许我这辈子逃避是不对的,但已经无可奈何了。失望是有限的,而希望是无限的,我们万不可以投降。希望九德你明白。
解九看到最后,信上滴了一滴水,他看看四周什么都没有,原来是自己哭了。再这寂静的房间里,他终于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