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爷,我是个生意人,这些事我不太懂,我只知道做生意要利益最大化,有些东西,该放下就要放下。”
说着,他拿起了那份药材。
“老九,你要做什么。”
“佛爷,这东西留不得。”
“没事,老二他是个懂民族大义的人。”
“佛爷,二夫人于他而言就是命啊!英雄难过美人关。”
“英雄难过美人关,”张启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样子,干净,柔弱,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似乎有一种魔力,让看到她的人都会动起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我心里有数。”张启山已经暗自做好了这个决定。尽管这会让他恨自己。但是那个女人必须死。这场计划才能继续下去。
“佛爷。”
“下去吧。”
“哎!”解九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
大堂的旁落处坐着个年轻的来客,手边上搁着一壶酒,两颗铁弹子咔咔作响。伙计陪着笑脸,把两盘蟹子往袋子里头装。
陈皮阿四拎着蟹子回二爷盘口的时候,撞上请来的西医叹着气从盘口告辞。
“阿四,回来啦?”丫头苍白着脸勉强笑笑,一旁的二月红轻轻推开茶杯,“你师娘体弱,就不让她吃这些了。”
陈皮阿四搁下蟹子,敛去周身的戾气应了声是,退出院门。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代都是淡粉的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他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陈皮阿四晃荡到西洋医馆门口,背后是空旷的蓝黑色的天。他拍拍门,塞给门口更夫一块银洋。更夫会意地点点头,入门去请里头的西医。
被喊起来的医生惺忪着睡眼,扣子扣了一半从门里探出头来,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什么事?”
陈皮阿四没言语,一把匕首自袖间划出入腹,血液涌出很快在地上聚集起小小的洼。男人走远的时候,身后倒下的医生仍然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医生不庸,他只是不痛快。
没有盘尼西林,就没有人命。
月光下,二月红捏着一封信思量许久。他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没回头。
丫头躺在床上,望着床边的丝帐出神。这么好的东西,自己大概是不配用的罢。用了,就折了福。若不是用尽了这辈子的福分,自己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不怨谁,也不怨老天爷,自个活够了。
要不要留封信呢?也算是个念想。留了会不会嫌自个矫情?丫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门外的二月红望着月亮。医生嘱咐了好好歇歇,自个便早早的安排女人躺下了,这会怕是睡下了。身子骨一日弱过一日,没有救命的药,怕是拖不过两天了。
盘尼西林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捏在张启山手上。黑市上头差伙计去打听,都说了上头卡得太紧了,不敢出手。帖子着人递出去,半天没有回,警卫员低着头把伙计递过去的银子塞回来。若是回了,大概也是拒绝。他太了解那个男人,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但是整个世界都是他的。都属于他这样的,悲悯的,看起来不顾一切的人。当年三点天灯的他,已经不在了。
苍生何辜。
他恍恍惚惚地忆起当年几个小辈的玩笑话。
“二爷,不过为个丫头,值得吗?”
“狗五,不过为个畜生,值得吗?”
“仙姑,不过为个男人,值得吗?”
“张启山,什么都不为,值得吗!”
活在这世上,谁不为自个的心。
面摊上一别,转眼已改换了天地。
“哥,吃阳春面吗?”
“哥,累了吧?歇歇来。”
当年把这丫头救下来,没想到能有护不住她的一天。避了这么多年的世,也总归是有避不过的一天。
他心底明白得透彻。
“丫头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外面的事情,只知道不能给爷添累赘……”手里的璎珞穗子已经被攥紧的变了样子,内心的深处有一种疼,是犹如腐烂的弥散一般缓缓的吞噬着她身上的每一处,眼泪终究还是冲出了界限,滚烫的砸落在了殷红的缎子上炸开了一片湿润:“请佛爷……起誓!无论如何,保二爷,平安!”
再抬起头眼里的倔强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她没有选择,若是有,她也会如此这般吧,这条路终是要走的,现在她只希望能得到一份承诺,一份能让她安心的契约。
“好!”张启山看着眼前人吸了口气肃然起身,面对窗外骄阳如火的苍天“我张启山起誓,今生若不护得二月红周全,我张家满门绝不在这世上苟活一日!”丫头不再言语,她笑了,犹如终于丢下了沉重的包袱,她放心了,她还是愿意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不会负她,她愿意相信书本上说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她愿意相信事后的某一天,二月红终能释怀……
“夫人咳嗽的厉害,去九芝堂的宋大夫来瞧瞧。”二月红的妆台上已经多了一枚丫头给他赶制的海棠花,娇艳欲滴,赶着上戏,出门前初不放心的再三嘱咐,这几日二月红的戏已经没有夜场,他要在家陪着丫头,每到晚上总会咳得厉害。。。十日后“快去,去请长沙最好的大夫,西医也好,中医也好,只要见效,多少诊费都给!”
二月红压着心里的焦急,但是神色里已经压不住的怒气了,丫头见红了。。。二月红已经不再登台,他不会离开丫头一步,每天的汤药自己都亲手喂给丫 头,但是当那片殷红在他的手绢上晕染开来时,他的心也随着裂开了一条缝隙,涓涓的流淌着鲜血。
二十日后,瓢泼的大雨中,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在雨中数次的寻求着每一个南岸边的摊贩,得来的都是嫌弃及冰冷的驱赶,雷雨声掩盖了男人的祈求,摔倒了爬起来,他把她护在自己的棉衣里,背着她疯了一样的跑去他最后一丝希望的那一处,紧闭的大门同样无情的拒绝了他,没有了男人的尊严,他跪地乞求,磕破了脑袋,鲜血顺着脸颊留下也不知道疼,他本就金贵的嗓子,喊破了音沙哑了喉咙,也没有得到一丝怜悯,二月红,九门二爷,尊贵,地位,名气,此时全部烟消云散仿佛只是过往的曾经,这时的他就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这个世界对他都是阴寒刺骨。
“哥,你要替丫头活着,好好的活着。。。无论。。如何。。”咳咳咳。猩红顺着嘴角沾湿了他的衣襟“回家……回家吧。哥,带我回家……”闭上眼睛,眼角的那一滴滚烫,是二月红周身最后的一丝温度:“丫头,走的慢些,哥再给你唱个曲儿。。
张府
阴郁的天气,倾盆大雨卷带着深秋的寒意,阵阵秋风似刀,透心蚀骨的凉。刺眼闪电划过天际,炸裂的雷声似是鞭策这污浊的世道……
立于窗前,不动如山,炸雷落雨未能触动分毫。单手插在裤袋,另一臂缓缓抬起,指尖在窗沿上的缝隙里沾起一滴浸入的雨水,两指碾压蹙眉凝视,面色如常,眼眸里却有着往日不曾有过的悲凉。提息深叹,缓缓收手于腰际,背手而望,仿佛要把这指尖雨水当做是唯一能宣泄内心不忿之处。
“佛爷,二爷这么跪下去,他没事,二夫人恐怕就……”副官轻步入内,几次犹豫是否要前去询问,踌躇之际,一声惊雷倒是让自己定了心思。薄唇微抿,皱眉看了看窗外的雨势,不但未曾减小,还伴着雷电越来越大,叹息亦是无奈。这乱世当中,几方势力,佛爷能周旋其中已是不易,更何况佛爷与二爷私交甚好,如此已到人命关天之时,若不是当中牵扯利害过甚,断不会袖手旁观,至性命于不顾。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纵然在佛爷身边历尽生死,但临此情此景,心中多少感念,佛爷是否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副官的话字字入耳,驻足窗台,缓缓抬眸远望,隔着雨帘,府邸门外一席红衣伏地,叩首哀求,额前青紫,猩红血液顺着额前混着雨水经由下颚滴落。雷鸣雨啸,天作的嗓子此番也无济于事,逐渐在雷雨轰鸣中黯哑。却不知这悲天悯地之情,也丝毫触动不了窗台内遥望之人。垂目侧颜,目光落在桌前军帽之上,青天白日,举头三尺,纵有菩萨心肠,也难离金刚手段。喉结颤动几番,牙关紧闭强抑心中痛楚。闭目定神片刻,转身抬眼正视副官,决绝凌然眼中似刀锋犀利。“求情者,以通敌卖国论,军法处置!”
“是!”副官肃立回应,再不敢多言一字,转身出门传达军令,未有一丝迟疑。
缓步走至窗台,两手缓缓搭在窗帘之上,再看一眼这个痴情子,再望一眼这个苦命人,宿命鸳鸯。指节用力拧紧了窗帘的布料,使劲合并窗帘,外面景象就此隔绝,独留雷声轰鸣,暴雨戚戚………
“二月红,你得先是九门二爷,才是梨园皇帝。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为什么大佛爷!你不是铁石心肠,你就看着她死?!为什么?”“大佛爷,你明明可以救的,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二月红背着丫头,跪在张启山殿外,已经三天三夜,身后的夫人死死的依偎着他,早已经浑身冰冷。嘶哑的嗓音遥遥传来;乍一听,或是因了太情真意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戏尾般的哭腔。
“这个女人不死,必有千千万万的百姓遭难,以一人之命得保我们的民族,这孽即使万死,我也得抗!”
张启山在他面前淡淡的说道。从始至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轰隆一声,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仿佛整个天空都崩塌。他跪在那门槛前,一动不动,任由雨水淋透衣裳。
整整三天三夜,他的眼神随背后的身躯一起逐渐冰冷,失去灵魂。可那扇门,却再也没有开启过。
他知道,这一次的坠落,终于不会再有人能够拉他起来。
他最终还是被夺走了这一世。
常言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他不是没回过头,却是早已失却了岸。
很久很久以后,他对着那个当年与他爱慕过同一个女人的被逐徒弟,轻声笑道,“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我不能做,谁也不能做。”
话说的非常淡然。
或许他在前生,就曾因负天下不负佳人,而欠下了这笔债。
谁都没有发觉,张启山紧握着的拳头,指节处早已发白缺血。
对不起。这个愿望的确只是普通人的愿望,可一旦放在了你的身上,就注定了所有的普通都不再是普通。
这是你的命,我解脱不了。
别怪我心狠手辣,我也不过是在尽我的责任,斩断那些本不该有的阻碍,让命运回归它本来的途径。一日夫妻百日恩,或许下一世,你们仍会由因缘巧合而再见。
我承认,是我对不住你。
可我对不住的人太多了。所以也不在乎多一份恨了。
你就恨吧,狠狠地恨吧。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一点——
我心甘情愿。
等下辈子,如果真有下辈子,到那时候,我再来还你。
倘若感情也能打欠条,我一定会最郑重地签下——这是我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