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紧张的氛围，在这道声音出现的时候，尽数消失不见。
不止是孙腾脸上的傲气消散一空，就连贺拔胜，也连忙把腰间的酒葫芦塞到江寻的后腰上藏了起来。
整个大帐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呼吸的声音，原本喧闹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众人尽皆默然。
一股凝重的气氛，霎时间充斥在所有人的脸上，就连贺拔岳，都站直了身体，偷摸着给江寻使眼色，示意他站好。
江寻从谏如流，跟着贺拔岳站在左侧，而高欢一行人，则是站到了右侧，尔朱氏站在中间，这模样，分明就是皇帝临朝时站好等待的文武大臣。
不出片刻，江寻就瞧见一只晶莹如玉的素白手掌掀开营帐门帘，伴随着营帐外的光，一道妙曼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是一个有着标志外貌，肤白貌美的女子，不过这姑娘美丽的脸上带着的，是桀骜不驯，以及唯我独尊的嚣张。
就连左眼角下的泪痣，都随着她的一分表情，变得跳脱了起来。
她的目光完全没有触及周遭的人，只是径直地迈开脚步，朝着首座走去。
牛皮靴摩擦着脚下的羊皮毯，走得悄无声息，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脚步很轻，实际上，这人每一步都是脚踏实地，走得笔直。
自信，或者说自负，在女子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走到正对营帐大门的椅子上，女子一甩手，身后穿着的红色披风随着女子的动作飘荡起来，宛如撑开的红色翅膀，让披风上绣着的白蛇，似活过来一般骇人。
女子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依靠着椅背，这才冲着众人说道：
“都坐下吧！”
话音落下，在场的众人异口同声地回了一声“是”，不约而同地落座下来。
江寻也连忙落座，手里攥着一根毛笔，开始记录这一次的议事。
不过对于上座的姑娘，江寻是十分的好奇。
这个姑娘如果不出意料，应该就是当今天下表面上还有对手，实际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腿尔朱荣。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驾驭得住高欢、贺拔岳这样的乱世魔头。
原本在江寻看来，有这样武力和实力的，估摸着是个身高七八尺的女汉子才对，结果走出来的姑娘比他这个十六岁的人还要矮小半个脑袋。
放在到处都是高个御姐的营帐里，尔朱荣的身高只能算平平，长相虽略有突出，但也不胜高欢、贺拔允多少，甚至就连身材，也称得上是中庸。
唯独那股子唯我独尊的气势，简单纯粹地冲垮了所有的不服。
这样的人，在当今这个时代，能够想到的，就只有尔朱荣一个！
就在江寻思绪万千的时候，女子忽然转过目光，落到了左首座的贺拔允身上：
“可泥，我让你打探洛阳城的情报，都如何了？”
贺拔允垂首站起身来，满面恭敬地朝着女子回道：
“回将军的话，我姐妹三人已经打探到洛阳城内，先帝驾崩后，灵太后掌权，搅风弄雨，先是立先帝之女为帝，又立三岁小儿为帝，实则专权无断，整个洛阳城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贺拔允所说的，自然就是整个洛阳城的现状。
在胡后的乱来下，整个洛阳城对于她的好感度，已经降到了冰点。
之所以尔朱荣能够畅通无阻地兵临洛阳，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胡后这么做，让洛阳城的门阀大族们很不满。
所以有人给尔朱荣开了方便之门，让他来了这个洛阳。
江寻也没搞明白，胡太后怎么会选择毒死元诩，然后瞎搞，给尔朱荣这样的大魔头一个清君侧的机会，洛阳城内的门阀大族也一样，被尔朱荣的忠诚人设给迷惑，给了他入洛阳的机会。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问的是，咱们明日进入皇宫，会有阻碍吗？”
尔朱荣眯起眼睛，一双泛着冷意和傲气的眸子，静静地盯着贺拔允。
这一双藏着星光的眸子，只是一眼，仿佛就能够让人置身其中，无法自拔，似乎就连最深处的秘密，都会随着这双眼睛被人剥个干净。
垂首的贺拔允浑身一抖，江寻甚至能够看见，她的后颈上浮现出一层毛毛汗。
“不，当然没有，上至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下至普通百姓，全都支持大将军入洛阳，内外喜叫，声满京城！”
这一句话落下，尔朱荣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笑容。
她所期待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只要有这样的一句话，尔朱荣就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洛阳城，办接下来的事情。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得先说好一件事。
“咱们入京城，用的是清君侧的名义，这其中有你贺六浑的功劳，本将记在心里。”
尔朱荣的目光扭转，落到了右侧正襟危坐的黑长直御姐身上。
高欢站起身来，垂首恭敬地朝着尔朱荣说道：
“大将军过誉了，这一切都在大将军的英明领导和细密布局下，而我所做的那微不足道的一点，都是为了咱们尔朱氏。”
这一通马屁，显然拍得的尔朱荣非常开心。
她连眼角都变得柔和了不少，不过那股子唯我独尊的桀骜，却变得愈发清楚了起来。
“不用妄自菲薄，你所言并无问题，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清君侧！”
尔朱荣咧开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今天将这些人召集到这里，为的就是四月十三所要做的事情。
可如果只是这样，那以尔朱荣麾下的力量，再加上洛阳城内那些人，想要解决掉胡后，根本就是手到擒来。
然而就是这样的局面下，尔朱荣却依旧把手下最亲密的将领们叫到了这里来。
不出所料，她应该是有别的打算。
“当今天下，我大魏皇帝羸弱，内有外戚掌权，一如王莽篡汉，外有葛荣割据一方，势如累卵，王朝随时可能倾覆，我等臣子，却不能为先帝分忧，为之奈何？”
江寻闻言，连忙垂首，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与此同时心头大惊，他原本只是打算到这里来看看尔朱荣高欢这样的人有没有变成姑娘，都变成了什么样的姑娘。
结果谁能想到，一上来就被卷入了这样的事情里？
尔朱荣这几句话，放在有心人的耳朵里一听就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她分明就是在说，什么外戚干政、天下大乱，都是因为大魏的皇帝不行！
既然大魏的皇帝不行，那么咱们是不是应该顺应天命，来一个改朝换代？
至于这改朝换代之后谁来领导，那自然就是眼前这位尔朱荣了！
帐中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在座的人谁都没想到，尔朱荣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
就算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位是个有野心的，废帝不成问题，早已在计划里，可也没能料到，她竟然打算一步登天，改天换日！
还是说，这一位在这个时候，是打算试探什么？
尔朱荣似乎对没有收到回应这件事有些不满，她蹙起眉头，面上不虞：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就连贺拔三姐妹，一时间也面露茫然。
她们作为大魏的官员，自然是不想现在卷入这样的事情里，因为这份不确定也许会影响到贺拔家的利益。
但她们犹豫，不代表另外一个人会犹豫。
“恭喜大将军！”
清脆的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喜意响彻整个营帐，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忽然站出来的人给吸引了过去。
只见黑长直御姐脚步一错，这就半跪在了尔朱荣的面前。
“哦？何喜之有？”
尔朱荣双眼一亮，轻笑一声朝着高欢问道。
高欢连忙开口：
“方今天子愚弱，太后祸乱宫廷，孽宠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而清帝侧，则霸业可举鞭而成，这正是我贺六浑的献策。”
此霸业是何霸业，所有人的心知肚明，无需多言。
但与意想之中的哈哈大笑、满口答应不同，高坐其上的尔朱荣脸色顿时大变，表情霎时间阴沉下来，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厉声大喝：
“放肆！”
“属下愚昧，请明公责罚！”
高欢顿时伏倒在地，瓮声回应。
尔朱荣面上依旧桀骜地一塌糊涂：
“我尔朱荣一世英名，岂能欺负孤儿寡母？你贺六浑未免太大胆！竟然给我提这样的建议，岂不是要我尔朱荣如汉贼董卓一般惹人耻笑？”
这一吼下来，武川派系里有人窃笑，为高欢这个河北派系被尔朱荣痛斥而高兴，高欢身后的人则是面色一紧，担忧地看着跳出来的黑长直御姐。
但江寻却是瘪了瘪嘴。
这些人竟然都没有听出来，尔朱荣虽然抬高了声音，重重地拍桌子，但语气当中，却没有丝毫的愤怒。
显然对于高欢的提议，她是很高兴的。
看来尔朱荣此时，是真的打算解决掉皇帝之后，自己当皇帝。
不过在其他人看来，这会儿尔朱荣是打算惩罚高欢，让她知道出言不逊的代价。
“既然你知道自己出言不逊，那我就······罚你调任亲信都督以为惩戒！”
这个惩罚脱口而出的时候，所有的嘲笑，都凝固了起来。
亲信都督！
这可是尔朱荣身边亲信才能有的位置！
只有真正信任的人，才能够坐稳这样的位置！
如果是贺拔岳等人得到这样的位置，还能够理解，但她高欢，说好听点是从葛荣那里弃暗投明，是难听点，那就是刚刚逃难过来的！
这样的人，竟然因为一句话，就得到了这样的位置？
这哪里是什么惩罚，分明就是毫不掩饰的赞扬！
这一手，给高欢身边原本准备求情的人给搞懵了，一脸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的模样。
在场的诸人都不是傻子，既然尔朱荣已经表现了自己的态度，那她们也不会傻到挑出来找不愉快。
所以一个个地暗自后悔，为何惹尔朱荣注意的，不是自己。
江寻站在角落里看戏，对这些人的态度也算是看得一清二楚。
而接下来，就该是贺拔岳出声阻止尔朱荣称帝。
然而，直到这一次的议事结束，贺拔岳依旧站在江寻身前，老实地像个雕塑。
这倒是符合她的呆萌外表。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会发生和原本历史截然不同的未来？
尔朱荣若是这个时候称帝，那元子攸还能刺杀她妈？北齐和北周，还能出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