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道谢。”邢有涯淡淡地摆了摆手，告诫道，“得此造化之后，你切记不可焦躁自满，需知生锋易，藏锋难，过刚易折，锐极必伤。”
“弟子谨记长老教诲。”崔昭认真地向着老者恭敬抱拳。
邢有涯微微颔首，突然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是云州人士吗？”
崔昭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埋头答道：“对，弟子自小在云州长大。”
邢有涯眸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深邃的光芒。
半晌后，他施施然开口：
“行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回去吧，好好准备明日的考核。”
崔昭并未察觉到什么，闻言点点头，向老者道了声谢后，转身离去。
待得崔昭离开后，邢有涯拂了拂宽大的衣袖，向着凉亭内走去。
他在钱德华的对面坐下，将棋盘上的黑白二子一一收入罐中，随后看起来很是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说他是在云州长大的，你怎么看？”
一直在逗弄蛐蛐的钱德华将比笼放在一旁。
邢有涯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但显然，他知晓对方话语里头的意思。
此刻思考间一张脸皱了起来，将手伸进腋下挠了挠痒后，钱德华才抬眸向邢有涯看去，平时一直没个正经样的他面庞难得沉凝下来，像一滩晒干的黄泥巴：
“自古地灵方蕴人杰，云州这地方天道残缺，灵气匮乏，一甲子能孕养出一个乙上资质的涂明山已是极限。”
“依我之见，此子要么是在说谎，要么……”说到这，钱德华的语气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些许，“他就是‘变数’之一，我更倾向于后者。”
邢有涯点了点头：“你我所见略同。”
“这百年来，九州各地的天骄数量迎来了极不合常理的井喷式增长，听闻天刑阁的当代星祭夜观天象，观测出一个神州浩土有史以来的最大变数，这崔昭……多半就是那变数之一。”
“有变数是好事，这云州死气沉沉的，百年间竟无一人结丹，让变数来给这片土地焕发点生机也好。”钱德华站起身来，他走出凉亭，来到山崖边上，低眉向着渐行渐远的崔昭看去，“更何况，此子天资，心性俱是上佳，入我浩然，实乃大幸。”
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他将目光从已然下山的崔昭身上收回，投向回青峰山道上那些正在奋力推动着巨石的一个个弟子。
他看见不断有弟子吞服下一枚枚明黄色丹药，而后猛然发力将巨石推过矮人松，也看见有人宁愿死磕也不吞服，咬牙坚持着一步步向前，行走虽慢，可不曾有一步后退。
邢有涯静静地观望着老友的背影，这一刻的钱德华，才从平日里那幅宛如没教养的孩童形象变成一宗的长老，气质深沉，厚重。
……
此时此刻，距离半山腰处两百步左右，赵启的脸色已经涨成了紫色，他的呼吸在此刻有些紊乱，汗水打湿了他这走来的一路。
可他骨子里好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坚韧，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每当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脑中都会不断浮现起韩宗羡那一骑绝尘的身影，这让赵启的气力又被榨出一丝来。
“我跟别人的差距不应该那么大。”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这一点，闭上眼眸深吸一口气想要再次蓄力前进，也就在这时，不知怎的，他脑中突然掠过一张眉眼细长，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庞。
“锻体那一关的难度其实不大，你兄长我当年没怎么费力气就通过了，你也应该随随便便就能过。”
那张脸如此说道，好似就浮在赵启的面前，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诧异明明一场很轻松地考核你小子咋就这么费劲呢？
“啊！！！”
赵启突然仰头，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
“去你妈的，小爷我还能被你个破石头难住？！”
“你他娘的，给老子上去！！！”
伴随着这一声从肺腑间宣泄出来的怒吼，赵启的神色登时狰狞起来，他全身上下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血肉，甚至每一根毛发仿佛都在齐齐发力。
在其人歇斯底里地爆发下，他身前的巨石往前滚的速度陡然提升，甚至越滚越快！
直至某一刻，赵启推着这块巨石经过了矮人松。
“不错。”端坐于矮人松前的张庆微微颔首，“没曾想你小子身子骨还没发育齐全，竟然也能将石头推至这一步，你这一关达标了，赵长风要是知晓应该也会很欣慰的。”
“呵。”赵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随后虚弱地瘫坐在地，喘着气倔强道，“张师兄，我……我跟你说，别看我好像很……费劲的样子，但其实我没怎么费劲，随随……便便就推了上……”
“来”字还没说出口，他突然感觉一阵晕厥感袭来，随后身子一歪，倒在巨石前方。
张庆一惊，起身跃至他身旁，一探鼻息。
随后他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晕了过去。
看着这个躺在地上的十五岁束发少年，他忍不住高看了这小子一眼，心里喃喃这兄弟二人，没一个是孬种。
张庆将其扶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喂给赵启，在他气息逐渐稳定下来后便坐回原处。
耐心静坐了一会儿，他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太阳已经划过了最高点，时间正向着未时迈出缓慢却坚定的步伐。
这场考核快结束了，他想。
……
汗水浸湿了全身，谢凉连眼皮上都挂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的道袍在此刻都湿透了，这一刻他生出了一种自己是不是处在雁荡峰下的那一挂大龙湫里的错觉。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谢凉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推着巨石以蜗速前行，每隔一秒，他身前那块巨石就往前移动毫厘。
他现在甚至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谢凉对周围的一切事物浑然不觉，他甚至觉得这片广袤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三样事物：自己、巨石以及前方不远处的那棵矮人松。
他只有将巨石推到矮人松处，才能停下来。
前进。
前进。
前进。
也不知在心里念叨了多久这个词，他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人在对他说——“没有用了，放弃吧。”
他没有听，埋着头兀自前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他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确切感知。
终于在自己快要完全累倒的前一刻，他将巨石推至了矮人松处。
“呼~”
谢凉长舒了一口气，身子瘫软在地上。
他整个人的意识都朦胧了起来。
就在意识快陷入黑暗至极时，他看见张庆的脸浮在自己视野上空，随后一道惋惜的话语钻入耳中。
“这位师弟，你求道心坚，便是我也为之动容，然大道无情，三个时辰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你就算到了此处也不得不被淘汰。”
“没事。”谢凉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笑了起来，他的笑愉悦而又纯粹，“没关系的，只要……到了就行。”
“我……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