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涂二公子!”
“涂二公子出来了!”
崔昭听见前方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
他抬手挡在额前,今日的阳光实在毒辣了些,透过掌心罩下的阴影,他看见一个身着白袍的人影走出宅子,朝立在门前仙师微微作揖。
“有劳仙师苦等。”涂有七恭敬说道,礼数挑不出半点毛病。
“无妨。”
仙师摆摆手,待涂有七直起身后,他接着道:“把手伸过来,我且测测你的根骨。”
涂有七依言照做。
仙师把住其人如汉白玉般雕凿而成的手臂,而后闭目,摸骨。
俄顷,仙师蓦然睁眼,神情大悦:“甲上资质,果真是万中无一的奇才!这一趟我没白来!”
“你叫涂有七是吧?可愿随我上山修行,从此忘却凡俗,潜心问道。”
涂有七躬身一拜:“此为有七夙愿,必不能辞。”
“好!”仙师十分满意,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
又道:“难得见着一个有如此天赋的修行种子,本仙必不能待你薄了。”
话语间,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罐,揭开罐口,竟从里面爬出一只黑色的细长线虫。
稍远处,崔昭虚眯起眼睛,催动目力想看清那条线虫。
细看之下,他惊觉那赫然是一条半尺来长的大蜈蚣。
“来,把这个吞了。”
仙师攫起这条漆黑的线虫,递给涂有七。
蜈蚣被仙师的手吊在空中,不住地甩动着长条状的躯体,其上密密麻麻的细足疯狂地蠕动着。
端的是反胃至极。
“仙师,这……是何物?”涂有七声音里透着一丝迟疑。
“呵呵。”仙师发出一声难听的沙哑笑声,“这个啊,叫‘吴嬷嬷’,是我费大力气从蛮荒寻来的,这玩意可是宝贝,进入人体后会在筋络中游走,助人舒筋通络。”
涂有七盯着这条不断甩动着的吴嬷嬷,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仙师的话语并未让他脸色缓解半分。
“仙师,这东西,非吃不可吗?”
“嗯?”仙师的神情严肃起来,“寻常人我可不会给予此物,因为他们筋脉闭塞,嬷嬷在里头劳神费力,待得不舒坦。”
“我也就见你有成仙之资,才忍痛赠予你,你反而还嫌弃上了?”
仙师声音里染上一丝愠色,周遭的温度这一瞬似乎都下降了些许,观者纷纷噤声,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一直立在不远处,没什么存在感的陆额禽忙走上前来,赔笑着打起圆场:“上仙息怒,息怒,涂家养子向来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不知良药苦口,一时嘴挑,还望仙师海涵。”
陆额禽不想闹出乱子,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把仙师送走,这边刚向仙师致完歉意,又扭头压低声量对涂有七道:
“上仙也是为你好,你是要踏上仙途的人,怎的一点心理障碍都克服不了?”
涂有七似乎被触动了,只见他的脸色连番变换了几次,终是接过那条蜈蚣,闭眼,张口,咽下。
人群中的崔昭见到这一幕,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一个堂堂仙师拿出来的东西好歹也该和“仙”沾点边啊。
“还是说这个世界的修行方式就这么吊诡?要靠吞服这些令人倒胃的东西助人修行?”他不由得如此猜测。
囿于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崔昭在脑中又细细查看了一番云苍老祖的记忆,不查看还好,一查看他顿时惊了一下,这云苍老祖不愧是一个正儿八经的邪修,提升实力全靠吸食活人血肉。
与之相比,这仙师让人吞条蜈蚣而已,无疑显得正派了很多。
一旁的李云清则是起了层鸡皮疙瘩,感觉腹中有酸水翻涌:“这仙师拿出来的东西恶心得紧,换我我肯定吃不下。”
见到涂有七将吴嬷嬷吞入腹中后,仙师捋了捋胡须,甚感欣慰。
随后,他环顾了一圈人群,朗声道:“诸位乡邻,都散了吧,本仙今日来,只为带走涂有七一人。”
这话一落下,周遭县民面面相觑了一阵。
他们这群人一路跟随至此处,刨开县太爷的命令,剩下大部分都是为了像往常一样参加筛选,以期获得仙师青睐。
这会儿说散就散,自然有几人心生不甘。
“仙师老爷,也给俺们一次机会吧!”一个县民壮着胆子站出来。
“对啊,对啊,仙师,我家青娃子脑袋打小就灵光,您好歹也测测他的根骨。”一个妇人将自己的孩子往前推了推,声音里带着希冀。
有人开头后,围着的人群立马喧闹起来,但凡觉得自己有点仙资的都纷纷扬言让仙师再给他们这些普通人一个机会。
崔昭很明白这些人的心理,去山间修道,若是能有所成,就不用为俗世的吃穿劳苦,在当下这个世道,算是这些人为数不多的好出路。
这些县民的举动无疑给他充当了嘴替,崔昭也喜得清闲一阵。
在众人的恳求声中,仙师的神色变得为难起来。
“也罢。”片刻后,仙师喟然叹息,“既然尔等诚心向道,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
说着,他举起两根手指,慢悠悠地说道:“不过,想随本仙上山,需过两关。”
“这两关,一关验慧根,一关验资质。”
“本仙出一题,若谁的回答让本仙满意,就算过了这慧根关。”
耳听得仙师应允,众人立马精神一振。
“仙师肯给我们机会就成!”
“多谢仙师降恩!咱们一定好生对待!”
仙师抬手下压,示意众人噤声,待得人群中无人说话,便缓缓开始了他的讲述。
“话说,在延熙元年,天下妖物横行。”
“自中州玄京山上的一座破观外,踉跄逃入一老叟。”
“老叟神色慌乱,冲进观内,将门关好后竟听闻一阵人语。一扭头,就见观中盘桓无数野兽,或坐或卧,全都聚精会神地在听一位立于高台上的道长授业,那人语之音便是道长发出。”
“老叟惊异,看向四周,但见禽鸟凝目,蛇女侧耳,野狐参禅,猛虎悟道。高台上,道长周身仙光氤氲,云蒸霞蔚。”
“他恍然惊觉自己误入了仙境,当即拜倒在地,嚎啕大哭,言当今天子昏聩无为,天下更是苦妖物久矣,他这番逃至此处,也是因其被一头鼠妖追索,要被它捉去献给一尊大妖。”
“不待他说完,身后道观大门应声而裂,一只丈许高的巨鼠猛然踏了进来,老叟尚未反应过来,便伸爪将他头颅拧下,呈给了高台上的道长。”
仙师说到这时,脸上溢出一抹笑容,配合着他方才所述的故事,使这笑容无端平添了三分惊怖。
“尔等以为此事怪否?”
周围的听众这才回过神来,一个圆脸男子眼珠伶俐地转动了一下,颇为迅速地答道:“怪!当然怪!”
仙师侧目:“怪在何处?”
“仙师方才所言听着像是一篇志异话本,其中妖物竟效人事听法闻道,我认为此事怪在此处。”
仙师摇头:“不对。”
又有一人思索道:“难道是怪在那位道长身上?”
仙师望向他,不置可否,似在等待其下文。
那人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素闻修行不易,对妖物来说尤其如此,有些妖物修行了上百年都未见得能够开智,何以在那位道长的传法下,竟一个个的有了开智迹象?所以我认为,那位道长有些端倪。”
仙师静了半晌,评道:“你有慧根,但不多。”
又有一名秀才模样的人沉吟片刻,忽然抬头:“小生以为,这则故事最怪的点,在于那个老叟。”
“哦?”仙师一捋霜白的胡须,看向秀才,目中多了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为何?”
“一个老叟竟然会被鼠妖当作贺礼献给那尊大妖,小生认为此中有大蹊跷。”
秀才试探道,暗中观察着仙师的神情。
但仙师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半点情绪,令秀才一时捏不准自己到底说到点子上没。
他硬着头皮继续:“故事里那老叟敢随意言及天子,小生推测……他只怕在俗世中地位不低,才能被当作贺礼。”
听闻此言,仙师一直平淡的眸子闪过一丝讶色。
在秀才有些紧张的等待中,他沉凝了片刻,微微颔首:“你过关了,站到前面来吧。”
秀才大喜,当即作揖谢过仙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又向仙师身后的涂有七微微躬身,站定于旁。
他站得位置很是巧妙,既是在涂有七的后方,又是在仙师余光一扫就能扫到的方向。
“这吕秀才年年科举不中,今个儿竟能得仙师看重。”下方人群中,李云清小声嘀咕,语带酸意,“怕不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此刻心中生出些矛盾,既知自己非是修仙那块料,可看到别人成功,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吕秀才过关的一幕刺激到的不止李云清一人,还有在场的其他县民,他们纷纷开始急切地各抒己见,但这些人的话令仙师频频摇头,半刻钟过去,竟无一人再达到仙师的要求。
在这样一个略显嘈杂的环境中,很容易影响一个人思考。
可崔昭恍若未闻,兀自蹙眉思索。
他脑中反复掠过仙师的每一句话,感觉即将要抓住什么关键东西。
周遭人的观点一个接一个被仙师否定,渐渐,场上变得安静起来。
仙师用他那双上斜眼扫过众人,见再无一人出声,便宣布道:“既如此,那过了第一关的,就只有——”
便在其话语即将落下的一霎,场中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仙师且慢,草民有一言!”
众人循声向后望去,只见发话的是一个约莫弱冠之龄的青年。
“崔兄?”李云清有些诧异,看着崔昭眼中的精芒,他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一种其人恐有惊人之语的预感。
与此同时,仙师也将目光落在崔昭身上。
“竟是此人?”
他心中暗暗生奇,盯着崔昭的面容,那股怪异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你有何言?”仙师问。
崔昭平静地开口:“草民不解,这则故事何怪之有?”
“哦?”仙师眉锋挑了起来,“你以为不怪,何也?”
“原因仙师其实早已在故事的第一句话就挑明了。”崔昭抬眸与仙师对视,声音里透着股笃定,“延熙元年,天下妖物横行。”
此语一出,周围静了一下,听者或惊诧,或不解,但心神均是不由自主地被其慑住。
“纵观这一整个故事,无论是一众开了灵智的妖物听法,还是那化形为道长的大妖传道,抑或是最后鼠妖杀人,其实,都一并笼在“妖物横行”这四个字中。”
“俨然妖物是此间主人,而人已沦为鱼肉。”
“在这样一个世道下,妖物不做祟才会有古怪!”
一语言罢,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朱门前一直阖目养神的涂有七微微张目,相当意外地看了崔昭一眼。
而同样听闻此语的李云清心中一震,他先时听闻那吕秀才的观点,只觉得有理,现今又听闻崔昭的话语,竟生出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在一片寂静中,仙师蓦然拊掌大笑:
“是极,是极!”
“人听故事总是习惯代入当下自身所处的环境,而忽视了故事本身的背景,处处违背当下常理的事便认为怪,所以便绞尽脑汁地往怪处想,殊不知一旦动了此念便落入了下乘,故而忽略了隐藏在故事中的答案。”
言罢,仙师看向崔昭,目光炯炯闪烁,透出灼热的光芒:“你适才所言方为正解,不错,不错,你很有慧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