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盲了,病盲的,眼睛看不见,走路都费儿。
我搀着母亲走下江堤,去打两张船票。江岸边的柳伸数不清的须子,长的须子扫抚过水面,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短的须子则飘飘荡荡,似乎没有方向。须子没有方向,但渡船有,渡船开回江南对岸,我们的家。
家在个偏僻的海岸,唯一热闹的时候,只有大潮覆去沙滩,再悄悄褪去海水的外衣之后,便会多几个人,在滩上拾些磷虾壳蟹,装到桶子里。挑着担子运,或许还会有装车的,大批大批的搬。
这渡船是今天的最后一程,行渡时,太阳悄悄露出流霞,逐渐让位给洁白的月光。母亲眼睛还是闭着,像是睡着了。母亲自从盲了,就很少再张眼。
我试着安慰,也是疏解。
“说不定,睁眼多了,就能看见了,再说啦,看看光也好,哪怕不看景。”
“算啦,张眼也是看不见啥,看光有啥意思?累,不如闭着。”
“争不过你,小老太婆。”
“说谁老太婆呢?”母亲扬起了些声调。
父亲离开的早,但好在他的孩子们都成年了,他见证了每个孩子的长大。父亲走前说他没留下什么遗憾,唯独是晚年没能母亲一起共度。每每听见母亲提起这事,我便不知道能接些什么话,眼唇便不自觉的垂低,低的像倒伏的苇。
家里三个儿女,我是最小。在我出生后没几年,我们便搬去镇上住了,一家五口,滩边的小房子住不下。那个临水而筑的潮木房子,早已与岁月疏离,静静荒立,它或许很想我们吧。
而母亲,老伴儿走了,儿女出去打拼,留着她一个人在镇上度日。大哥二姐都陆续工作,到我也要离开的时候,我很担心她自己生活。但好在,她不是会掐着指头过日子的人。手机普及了,她也用上了,她可喜欢这巴掌大的玩意,每天捣鼓着拍照、练习着打字,分享她朝暮的生活。我也很喜欢看母亲每天分享她的日常,她是个活泼的老太太,闲不住,岁月也带不走她坚韧的年轻。
就是这样的母亲,钟情于身边触手可及的生活万象,也怀揣着对那遥远而奇异的热烈憧憬。
可她有一天突然发消息给我们,她说,她看不见了,戴上老花镜也不行。
看不见了,世界就没法看了,母亲不喜欢这样。
兄姐事业繁忙,实在暂时无法抽身。仅我比较闲余,我便当晚赶回镇上,连夜接送母亲去医院检查。
结果便是眼癌。
母亲头发还黑着,只是透着淡灰。医生说,她其实还年轻,癌也尚未严重到那个地步,积极治疗,是有希望康复的。
母亲听完痛快的回绝了,她不治。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表情都未曾动过。
问她原因,她只摇摇头说:“太贵了,太贵了,再说,也遭罪。”
医院里人来来往往,走过的人,都藏着些情绪。有些情,有些绪,实在没法用话说清楚,所以人们总是习惯了压抑与忍耐。忧愁暴露在脸上,痛苦扎根在心里。
我没想跟大哥二姐立刻讲起这严肃的话题,母亲先截然坦白了。
大哥二姐极力反对母亲的做法,二姐新慧甚至买好了船票,要亲自回来劝母亲。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真治,我们子女三人加起来的钱都不够。我们都刚踏入社会没多久,连自己都还没立足。我们也想说服母亲,去治吧,治好了,再继续享受生活。但,谁给我们底气呢?
我们都只能暂时搁置一切话语。
但这问题本能地不停拍到我们三人脸上,不停的叩问我们。
“这又是否是一种不孝呢?你们的良心,过意的去么?”
母亲年轻时,保险一个没缴,只是养活三个孩子,这个家庭就拼尽了全力,别的内容皆都无暇顾及。母亲即使没表现出来,我也知道,她很怕,她很喜欢退休后的生活,她还没休息几年呢,为什么,就要油尽灯枯了呢?
儿女三人没有一句交流,看着平日里母亲的分享日常戛然而止,聊天框再也没有消息弹出来,都只是沉默着,仿若静默的诗篇。
母亲说话声音可大,平时也喜欢正视着人讲话,不少人第一次见到她,都觉得不好惹。
“不治,回家,回家!新慧,你就别劝我啦!你知道你妈的性子!”母亲大喊道。
“回那个家,海边那个。新罗,你和新慧带我回去吧。”
“好,现在就回,阿妈。”
我的眼泪悄悄地流,我再偷偷地抹掉。
一路上,母亲闭着眼。母亲不喜欢说话了。
直到车停到码头,她都没说一句话。
天黑的很快,渡船走的很慢。短短几个小时,母亲似乎变了个人。渡船动机发出呜呜低沉,在午夜里焦灼、悲伤。这艘船上,或许都是有心事的人。但悲鸣与哭诉啊,听多了,是会倦怠的。
母亲终于开口了。
“这船,太吵,一点都不好,容易惊到羽兽和鳞。这么晚了,它们也要睡觉的。”
天上的云稀稀落落的。
“您放心吧,它们呐,都有自己的家。在家里,就听不到这些悲伤了。”
水间的苇摇摇荡荡的。
母亲笑了。她睁开了眼睛,眼白已然浑浊。她看不见,但两颗眸子依旧冲着我的方向,眼角眯起来,勾勒起微笑的表情。
“打小你就会讲话。”
“好口才,顺了谁的?你两口子的。”
“别扯,我和你爸可没这么会讲话。”
午夜静悄悄,河芦荡飘飘,渡船吵闹闹。
远离了市区,天上的隐现的星都睁开眼,星星只要挂在天上就好了,它们一直待在家里,不用为了什么奔波,真好啊。
渡船还在走着,生活还在过着,我们也回到了家乡。
海岸线上,午夜的沙滩旁,一栋木屋显而易见。只是,它太孤独了,里面很久没有人间气了。见有人来,它嘎吱,嘎吱,发出两声短鸣,在表明它的喜悦,表明它的心脏还温热着,欢迎从前的时光再次怀抱。
新慧扶着阿妈,带着阿妈走了一遍这儿的周遭。我在小木屋里,上上下下的打理着它的身躯,又点了盏温暖的小灯。
海风对它向来轻柔,这是因为父亲当年选了个好地方,这地方风不急,夏天凉灿灿的,冬天温乎乎的,所以它才能在海岸边驻足长眠,与洋面远远相望,身躯没被潮湿与啸风摧残。
母亲和新慧回来了,母亲打趣着问我,还记得这地方吗?我离开的时候还小,会不会不熟悉呢。
但这儿的每一片沙子,我都踏过,怎会不认得?
母亲说打算独自住这儿了,我和兄姐当然是不赞同的,但母亲坚持着这么定,怎么说都说不动。
母亲虽盲着,但她在这儿,比在镇上还要行动自如。她说,她都记得。这片海岸的一切,她都记得,衣食起居,她都能将自己照顾的很好,她甚至还能自己在近岸打鱼,抓些小鱼出来晒干。在这里生活并不乏味,总会有些东西陪着你的。
蛤蜊扇贝吐沙,潮浪海风呼啸,磷虾壳蟹偶尔会抓挠你两下。
再者,父亲去世时,母亲将他的骨灰撒在了这儿的一片沙子上,搅进了沙堆里。然后亲自刻了个碑石,伫立在其上,说是魂归故土。母亲选了块只属于的自然的土地,那儿沙砾混杂着泥土,被一个环状的大礁石包裹着,从来没有人的痕迹。那儿的晚上,月亮十分明朗,潮声十分清爽。
现在自己回到这里,也是准备图个这个。
劝不动,没得劝,犟的很。
我和二姐悬着心答应下来,陪了母亲几天,见真如她所说,母亲在这很自在,便放些心回去工作。
这地方没信号。母亲手机也不再用了。以后每周,我坐船看望母亲一两天。有时,大哥和二姐也会跟着一起来。
有一天,我临走之前,母亲突然问。
“新罗,你觉得,现在我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我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就是好奇。”
我没有回话。
“你还在吗?新罗。”
“我在。”
“……”
“你也不想回答吗?”
“新慧,新觉,也什么都没说。”
‘‘阿妈,这确实有些为难我们了,有什么心事,就跟我们说吧。’’
我走上前去,给了母亲一个拥抱。
‘‘能有啥事......我真就是好奇。’’
母亲背过身去,挑起自己晒的小鱼干,给我装了几包。
‘‘拿好咯,你爱吃这个,我记着的。自从到了镇里,我也没再做过,你也没再吃上,这不,现在有机会了。’’
我丢了一条鱼干到嘴里,慢慢的咀嚼了起来,微咸,软脆,比以前更好吃了。
‘‘嘿呀,手艺不减反涨,怎么做到的?有你的,阿妈。’’
“下周咱们还会再见的,阿妈。到时候,我给你带你爱吃的糯米糍。”
“好,那我就等着,等你回来。”
日子过的呀,平凡着的,宏伟着的,命运徒劳悲戚着的,人生光鲜亮丽着的,都丢到脑后。回来这小木屋,片刻休憩幸福,便是最好。
几月下来,母亲的癌症加重了。关于接受治疗的提议,又被我们儿女三人搬了出来,母亲依旧坚决反对,固执的很,硬拉,也拉不走。
母亲似乎谋划好了自己的死亡。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肉眼可见的见一面少一面,这是看着自己母亲慢慢迈向死亡,无能为力的煎熬。
二姐新慧率先说出了这些情绪,她边哭边喊,跟母亲抱怨,她说母亲自私,就算没钱,她也想母亲好好活着。她和父亲苦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福气都没享到,还要孤独的死在这冷僻的海滩?这都是些什么事?
“你当这是什么浪漫小说吗?阿妈!”
母亲没有说话。
“现在还有机会,走,现在回去镇上治好这病,我出钱,你们不想出也没关系,我去找银行借。全部算我名上,好吗?”
沙滩,海浪,木屋没有说话。
“新觉,新罗,你们倒是说话啊?阿妈这么顽也就算了,你们难道也要这样吗?”
我们没有说话。
现在是午夜。
天浊无时雨,海乌无潮声。
新慧一个人的声音在午夜的洋面上漂泊,传到对岸,传到看不见的洋外。
新慧突然坐下了,她也不说话了。
母亲借着声音走过去,悄悄塞给新慧两颗椰子糖。
这是新慧最爱吃的,小时候,母亲常常给大哥一颗,给我一颗,给二姐两颗。这椰子糖,是母亲亲手做的。
二姐哭的沉闷,母亲只是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在凄凄的午夜里。
木屋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嘎吱,嘎吱,响了两声。
二姐哭了一宿,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眼睛红肿着。大哥在偷偷抹掉眼泪,我也一样。只有母亲,张着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抱着新慧。
天亮,我们再次告别。
我们子女三人很难凑出同个休息时间,一起回来看看母亲,下次再团聚,又不知道是何时了。
时间每一刹那的消逝,都在以一种无法抗拒且悲痛的方式提醒我们,母亲时日不多了。
母亲的癌症再严重时,自理能力退化的太过突然。我辞去工作,专程赶来照顾母亲,我与母亲的生活费由大哥和二姐打销。
春节的大年初一,大哥和二姐回来了。
我将母亲安顿好,等着她睡着。在午夜去接新觉和新慧,准备在第二天早晨,给母亲一个惊喜,过个团圆的好年。
接到大哥和二姐,便开始滔滔不绝的问答起来了。
“阿妈最近怎么样?”
“偶尔下床走走,精神头不太好了。她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了,我和她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她不记得大年初一是什么……”
“嗨呀……没事,还记得我们就行。”新慧笑着,明朗地打破了悄然萌生的凝重。
“等会我去打鱼吧,阿妈以前最喜欢吃这儿的小海鱼,难打是难打,但味道确实没的说。”新觉笑的满是幸福。
“我也去,好久没打过哩。”新慧附和上。
“好嘞,那我回去照看阿妈。”我说道。
到了那片熟悉的海岸,大哥和二姐便动起身子,抱着干劲打鱼去了。
我回到木屋里,木屋的小灯依然亮着,昏黄着。
但屋里没人,静僻犹如午夜,如若不是那盏小灯,这屋里便只剩破败荒寂。
‘‘阿妈?阿妈!你在哪儿啊?’’
我的叫喊声惊动了午夜与周遭的一切。
我冲出门外,海风灌进我的嘴里,叫我安静些。
‘‘阿妈?阿妈!’’
‘‘新觉,新慧!阿妈不见了!阿妈不见了!你们在哪啊!’’
我的跑动声吵醒了海滩,
我的眼睛四处搜掠,一无所获,
沙滩被我沉重迅疾的步履踩出深辙。
‘‘阿妈?你快回来啊!我找不见你……’’
海浪掠过我的裤脚,潮风轻呼我的耳旁。
后知后觉的,似乎是故乡在提醒我。
它说:‘‘哪儿都没有,沙滩上哪儿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白沙与浪。”
我知道了,她不在这偌大的滩上。
阿妈,你是个念旧的人,一直是。
我寻着枯草道上,走到故乡身旁。
这儿又黑又静,却不会滋生恐惧,尽是徒留了些感伤。这里是海岸最偏僻的一角,这里沙泥相生,礁石环抱。
这儿藏着灵魂,藏着故乡。
我在这看见,碑石旁有个人影。人影倚在碑旁,发丝摇荡,与碑石一同朝着洋流袭来的方向。
月光隐退,午夜的黑附着在洋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