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麓的树篱间,藏着一片花朵。
这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长出来的,在这片荒地活下来的,也只可能是野的。
这片山区闹着旱久了,干裂的地上永远只有土黄,闹旱的风里永远夹带着黄沙。村里的人们都要认不出颜色了,要不是这花凑巧和上头的天空一个色儿,没准全村没几个人叫得出来蓝色这个名词。
唉,旱呐.....旱呐,麦子倒伏了、果树的树干都干的裂开了皮。那透明清澈的雨滴,什么时候能眷顾一下这片土地呢?
老农手上的皮肤皲裂,嘴唇干的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他悄悄的念叨着,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上天听。
‘‘该死的老天爷,到底谁丧尽天良了呦?’’
老农听说山上最近开了些怪花,明明一点儿水都没有,那花瓣还能嫩嫩的。村民们纷纷猜测那花扎根的地下说不定有水,有人说要刨开看看去,结果没等走到山脚那,便渴的走不动道。
行,老农说。他要去看看那花,看看有多奇。反正地里没活儿干,庄稼死的死,没死的也活不成。
全是老天爷害的。
老农带着铁水壶,步履蹒跚的挪向山去。太阳烈的能把头发烤的卷曲,好像它在愤懑不平,怨着什么,要报复这山间的一切生灵。
其实没多远,这段路真的没多远。老农走走停停,也花不了多久就到了。山下明显凉了点,至少那恶毒的阳光不到这儿。老农不知道这花在哪,找了半个晌午,才瞥见那一片小小的花田。花田那儿不仅只有花,还有几个拿着铁锹的人,老农看到了,赶忙冲过去。
“哎呦......乡亲们呐,这是在干什么呢啊?”
“找水。”
穿着背心,身材高大的男性没什么耐心的甩出两个字。老农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下他还没看见过完整的花田,就被糟蹋了。
还好,看起来他们刚动工没多久,还有很多天蓝色的山花躺在贫瘠的土壤上,根系牢牢的钳着石缝间。
“乡亲.....这块儿没水......”老农颤颤巍巍的吐出一句话,字里行间透露出年龄带来的衰退。
回应这位孱弱老人的,仅有铁锹撬动的声音。
“真是丧了天良!真是丧了天良!”
老农顺起身旁的一把横着的锄头,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用力地锄了一下地。大声的喊着。
“你们,再撬起一块土子,我就回去田里,把全村的作物也都这么翻了去!”
“死老头,你怕是疯了?早就该回去你子孙那儿去了!好好养老!你想死,我们没人拦你!”
那个魁梧的农夫这么一喊,老农更感到一股气直冲上头。
“是嘞.....是嘞....你是村东那个.....我记着的。你们家的一块玉米还活生生着的,叶子可是绿。”
“我去翻了去。”
“嘿呀?真是个疯老头!老不死的。”
但他们也的确停下了动作,面前的这个老人丝毫不退让,招手示意他们赶快离开。
没人会想在毒辣的太阳下起纷争。
“算嘞!不跟你见识哩,离死不远的家伙!”
青年们边骂边走回村里,留下老人一个在这片花田。这片花田本就不大,这下又被挖去了三分之一。
“可惜...可惜...真是漂亮的孩子们。”
老农带着苍老的嗓音挤出几句话,安慰着这些天蓝色的植物。
村里渐渐传开说,村南的老农是个疯子,居然为了那些野花要捉去别家的生路。老农不以为然,从此以后,他每天都要走过去照料那些花儿。
直到有一天,雨终于下来了。该死的雨啊,是多少人跪着求着老天爷,才能施舍到这么些?
夏天终于慢慢的熬了过去,入秋后,雨总算多了些,这片村落的农业也有了生路。
没人再去在意那些天蓝色的花,除了老农。
那片花被照料的很好,它们越长越盛,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整座山都有它们的身影。
几年后,这片村子的商机终于被关注到,扶持了起来,渐渐有了生机。
而这片长满天蓝色野花的山峰,被当作了一处旅游景点。
老农不再常去那片山,因为人太多了,扰的他心烦意乱。他的身体也不再支持他去照料漫山遍野的花儿。好在,他也不用担心那些花会尽数死去,因为它们满山都是,生的和天空一样广阔自由。
又是几年,老农脸上的褶子更密了。镇上人流来来往往,愈来愈多。老农的那片田如今值不少钱。但老农渐渐没力耕种了,也不愿雇人来管理这片田。他蜗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偶尔出去施施土肥,种一小片瓜果,等着它们成熟,如此反复,他晚年的时光就这么在不断的重复里悄然流逝。
直到有一天,老农的子女们回来了。他们纷纷表示,要把乡下的房子和田地卖了去,让老农搬去城里住,这样他们也更放心。但老农就是不愿意去。他说他没剩几年了,不折腾了,推推搡搡,子女们才终于暂时放弃。
这片镇子发展的很好,势头很旺盛。就像当年被老农细心照料的那片花田一样。
老家的地越来越值钱,子女们都垂涎这份财产。他们每年都要回来叨扰这位暮年的老人几句,好让老人赶紧回转心意,把这片地卖了去。但每当提到这个话题,老人永远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片田后来瓜果也没再种了,便长满了杂草。而那山上自从被当作了旅游区,名声远扬。
天空之山,这是旅游局给它取的名字,因为那片山长满了和天空一个颜色的花,那天蓝里尽是生机。
游客们、登山者们,纷纷赞美这些花的惊奇。便顺手摘去一俩朵,拿来装点在自己的耳边,随后按下快门,留下一张电子数据后,随手丢在了地上。
这一天,老农的子女们又回来了。这次他们也去了天空之山,顺了几支花回来。
老人看到被子女们捎回来的那几支天蓝色的花朵,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声的喊着,骂着。
‘‘真是丧尽天良!丧尽天良!’’
犹如当年在大旱的山上守护那片花田一般,那时只有铁锹框框作响,而现在回应他的,徒余沉默。
什么都不足以对抗卑微、无知、固执的生命。
或许,现在除了那些花儿,连刹那的剧痛都已经无法触及他的神经。他太老了,老到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任由时间裹挟着他逐渐远去。
今年的秋天快过去了。冬天的时候,镇子上就不再那么繁盛了,街上终于不再嘈杂了,天空之山也终于冷清了。人们一直没有给那些野山花喘息的时间,如今人终于放开了手,可随之而来的,是令人惊惧的风雪。
地产商找上了门,子女们私自签署了协议,将这片地产卖了出去。随后,将老农接离了他待着50余年的故乡。
到了城里,老农像是被寒冷的天气冻住了,饭也不吃、话也不说。
他呆呆的坐着,望着外面的风雪。
今年的天气十分异常,夏天时干热的犹如第一次发现野山花的那年旱时,冬天则雪虐风饕、铺天盖地。今晚的天空之山上,风雪凛冽,惨白的雪不断蚕食着山上的土地。那野山花本就零落,天蓝色便逐渐衰败,让位给惨白的积雪。
直至最后一朵野山花也凋落,终于,这座山上不再有一丁点蓝色。老农在城里的房子里睡了一晚,再到清晨时,身子也冷了,像被冻死的野山花一样。
如果山上的野山花能再多一点,能挤在一起组成一片花田。那么等这个异常的冬天过去,他们兴许还能留存几朵,到来年春天,继续悄悄的绽放。
如果老农还能照顾着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那么等这个气候异常的年份过去,他兴许还能鼓起勇气,像那年旱时一样,重新守护着这坚强的山花。
……或许。老农和他的野山花都融化在了这次犹如岩浆的寒冬里。
只是等到太阳再次霞光万道,他们便起身,再之冷却凝固,成为地上一颗平凡的灰石,换一种形式重新扎根在这片土地之上。